第182章 晉江

    燕時洵注視著鄴澧,幾乎被那雙眼眸中的光亮吞沒。

    鄴澧將神名借給了他,因此此時,大道尚與他同在。

    透過那雙眼眸,燕時洵像是看到了堆積了千百年的死亡,可是最深的黑暗裡,卻升騰起唯一一點光亮,剎那間深海燃燒起火焰,冰雪消融,火山岩漿噴薄而出,整片黑暗,亮如金烏燃燒。

    而倒映在雙墨色眼眸裡的……是自己的面容。

    燕時洵感覺到了難以形容的疑惑,他隱隱約約覺得,鄴澧所說的話並非神與人之間的對話,而只是單純是兩個人沒有任何距離的低喃。

    鄴澧不需要自己的供奉,也不想要人間香火……那他,想要什麼?

    十幾年前,在看到父母的眼淚和恐懼之時,燕時洵就明白,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的付出,他們所有的笑臉和關愛,都想要得到對等的東西。

    比如可以與人炫耀的資本,比如可以通過孩子看到的可以希冀的美好未來。

    後來,燕時洵走街串巷,接觸到了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無論是富賈一方的豪奢,還是老城區守著小攤維持生計的普通人,都有著相似的情感,他們都有想要得到的東西。

    爭分奪秒的學者想要一天有二十五小時,創業總裁想要健康的身體,母親惦念著的孩子想要的新書包,父親發了工資喜氣洋洋的去割了兩斤肉給家中女兒做紅燒肉……

    人間煙火,不外如是。

    燕時洵看得懂他們,卻不知道自己在除了驅邪鎮鬼,守護其他生命平安之外,想要的是什麼。

    他也曾在結束了委託,將上身惡鬼驅散之後,坐在小巷的老樹下靜靜的看著喜極而泣相擁的一家人,心中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我想要的,是什麼呢?

    也許是那頓沒能吃上的,李乘雲親手做的元宵。

    也或許是再見李乘雲一眼,告訴他不必擔心自己,他不再是十幾年前那個小少年了,就算一個人也可以照顧好自己。

    雖然,偶爾也會在煙火熱鬧的間隙,忽然感到從心底深處蔓延上來的孤獨……

    無人與我立黃昏,無人問我粥可溫。1

    燕時洵不知道。

    當局者迷,他看不清自己。

    但這一刻,燕時洵看不懂的人裡,還要再加一個。

    ——鄴澧。

    鄴澧想要什麼呢?

    鬼神在乎的東西,鄴澧都拒絕。

    鄴澧能夠溝通天地大道,世上還有什麼是他想要而得不到的呢?

    燕時洵的眼眸中,難得浮現出一絲迷茫。

    “你……”

    他看著鄴澧的神情複雜:“你的意思是,想要和我一起同行?”

    圖什麼?

    他和其他日進斗金的驅鬼者不一樣,他口袋裡的錢永遠只能維持普通生活而已。

    即便張無病支付給他的酬勞不菲,過往也有很多家庭條件不差的委託者不容他拒絕的塞給他很多酬勞,但是燕時洵從來不在意,看到誰需要就給對方打了過去。

    比如那位意外而死的醫生的父母。

    燕時洵不需要這麼多錢,他對物質的要求程度很低。

    所以他樂得看到那些錢在真正需要的人手裡,幫助那些人重建生活。

    和他同行……可是竹籃打水,什麼都得不到。

    “即便是道士們請借神力,所能借來的也不過是些許殘留在四方神位上的力量,降神術更是早在百年前開始,就再也沒有人成功施展過,人間早就沒有了神明的痕跡。”

    燕時洵誠懇道:“無論你想要什麼,海雲觀或者其他大門派,能夠給你的東西都遠遠多於和我在一起所得。”

    鄴澧已經不像是剛剛震怒之時的冷冽肅殺。

    心愛之人在懷,連帶著他也沾染上了人間的溫度。

    “我想要的很少。”鄴澧語氣中帶笑:“我只想要你。”

    “有你就已經足夠。”

    足夠慰我千百年失望與冰冷。

    “能培養出李乘雲,海雲觀確實很好,但是……海雲觀沒有你。所以時洵。”

    鄴澧低低笑著,帶起胸膛一片震動:“下次再想要說服我的時候,記得找一個有你的。”

    “比如,我看你那個小院子就不錯。”

    燕時洵:“……???”

    燕時洵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他曾經看過的推銷員,並且是非常有良心,生怕對面吃虧的那一種。

    只是與推銷員不同的是,他瘋狂向對面推薦別家,對面卻瘋狂表示自己就要這一家。

    燕時洵有些懷疑,難道神明與凡人之間有這麼大差距嗎?為什麼想的東西截然不同。

    他感受到了難言的煩躁,一向能夠看清真相的思緒卡了殼,像是石子卡住了齒輪,沒辦法繼續運行下去。

    這樣的情緒讓燕時洵感覺血液向腦部的供血都加快了,身體溫度上升,臉頰發熱甚至連耳朵都紅透。

    “嘖。”

    燕時洵摸了摸自己熱得和暖手寶一樣的耳朵,煩得不知道應該做什麼。

    但也虧了這個動作,他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到現在還在鄴澧懷裡。

    燕時洵果斷推開鄴澧:“行了,你那些陰兵差不多結束了吧?”

    “道長們過來了,陰氣太重,和我不一樣,他們承受不住。”

    燕時洵平靜道:“是時候鳴金收兵了。”

    他回身向公路另一側看去。

    遠遠就可以看到,好幾名身著道袍的海雲觀道長,正在急速向這邊跑來。

    看來這邊的動靜已經驚動了另一側的人,很快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過來。如果不收斂好濃重陰氣,會對他們的身體造成負擔。

    燕時洵皺了皺眉,嚴肅看向田野之上。

    瀰漫開來的血霧和腥臭氣味中,之前還高高在上的陰差已經如喪家之犬般狼狽奔逃,但依舊逃不出精銳大軍的長刀範圍。

    很快,整片山野就逐漸安靜了下來,那些惡鬼的哭嚎和陰差求饒的聲音,都漸漸弱了下去。

    只剩下深秋的冷風從曠野上吹過,帶來陰冷的寒意。

    冷風從燕時洵因為劇烈動作而鬆散的衣服縫隙中鑽進去,原本溫熱的肌膚碰到涼風,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燕時洵抖了抖。

    鄴澧立刻就注意到了他的模樣,原本退後的腳步重又上前,抬手摸了摸燕時洵半隱在髮絲下的耳朵。

    柔軟的,熱的……

    鄴澧晃了晃神,修長冰涼的指腹幾乎剋制不住想要揉.捻指下的軟.肉,但他還是憑藉著恐怖的意志力控制住了自己,沒有驚動燕時洵,讓還沒有徹底落進獵人陷阱裡的大貓貓受驚跑走。

    “穿的太少了。”

    鄴澧回神,皺了皺眉:“深秋郊外,溫度太低了。”

    陰氣也是造成此地格外寒冷的原因之一。

    他不動聲色的掀了掀長長如鴉羽的眼睫,冷漠看向曠野上的十萬陰兵。

    像是得到了某種訊號,掃蕩完戰場的精銳大軍沉默後退,原本凝實的身軀潰散成絲絲縷縷的黑霧,與黑暗環境融為一體,很快就有序的逐漸消失不見。

    正如來時一樣寂靜無聲。

    而說著話,鄴澧平靜收回視線,極為自然的手掌滑下,幫燕時洵整理了一下襯衫,撫平上面的皺褶,又平靜的幫燕時洵攏好了大衣。

    隔著一層薄薄的布料,燕時洵能夠清晰的感受到鄴澧冰涼的手掌,甚至連對方手指遊走的軌跡都能夠感覺得出來。

    帶著一點漫不經心的微涼,像是冬夜守著火爐溫熱時的一絲醒神涼意,令人記憶深刻,下意識給出了反應。

    過大的溫度差,讓燕時洵忍不住繃了繃結實的腹肌,瑟縮了一下。

    但不等燕時洵皺起眉出言,鄴澧就已經剛好卡在他所能接受的限度上,沉穩後退了一步,拉開距離。

    那種莫名其妙的詭異氛圍也隨之消散,讓燕時洵鬆了口氣。

    臉頰和耳朵上的熱度也漸漸退去。

    燕時洵迅速收拾好了情緒,等他再重新抬眼看向前方時,就發現剛剛還在的精銳大軍,竟然蕩然無存。

    只剩下無人的曠野,寒風吹過,枯枝草葉籟籟抖動,輕微的聲響更加顯得天地寂寥空曠。

    唯有地面上到處遍佈的血液碎肉和惡鬼枯骨,還在證明著剛剛的一切並非一場錯覺。

    燕時洵:“……?”

    鄴澧什麼時候讓這些陰兵撤退的,他怎麼沒注意到?

    不過,他只是提了一句,鄴澧就放在了心上……

    燕時洵皺起了眉。

    他總覺得,鄴澧對他的態度太奇怪了。他一個凡人,能對神明有這麼大的影響力嗎?

    事出反常必有妖。

    燕時洵在心中暗暗記下疑惑,但同時也意識到,鄴澧對他也造成了影響,甚至讓他沒有注意到陰兵是何時撤退的,失去了對環境的警惕性。

    這足以讓燕時洵戒備。

    但不等燕時洵再問出口,另一側的道長們就已經趕到。

    燕時洵聽到了腳步聲一轉身,就對上了道長們一張張目瞪口呆的臉。

    道長們來的時候,離老遠就看到了曠野之上渾身纏繞著黑色霧氣的陰兵,也看到了兩方之間的互相拼殺。

    不,那根本就是一方壓倒性的勝利,另一方連反抗的力量都沒有,只能等著長刀落下,血肉噴濺。

    即便是陰差,也逃不了死於刀下。

    這讓道長們心中大駭,一時間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竟然讓地府陰差與陰兵自相殘殺。

    因為沒有看到前因,再加之酆都早已經百年閉門,沒有人再見過他們的蹤跡,甚至已經漸漸成為了傳說,被年輕一代質疑真實,所以道長們根本沒有想到這兩方陰兵根本不是同一陣營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