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5 章

衛覦尚未公然篡位,官號上還延用舊稱。相比之下,對簪纓稱的這聲女君,便耐人尋味得多了。

簪纓身姿秀麗挺拔,坦然受拜。

眼前這些面孔有她熟悉的,也有她未見過的,她著著那身海棠紅衣款步行至殿閣中央,目光篤沉,聲音清朗,對眾人道辛苦。

“先生們久等了,且坐。我今日是來旁聽諸位議事,不必拘束。”

她轉望徐寔,“軍師,城中今下情況如何?”

衛覦聽她開始問政,踱步自去案上挑揀了一卷冊子,漫然翻看起來。

徐寔聽到簪纓第一個問的是自己,心思微轉,挑重要的事稟報。說完後,又笑道:“其實徐某隻管軍政,這些文政,沈,傅二位郎君更清楚些。”

簪纓知道,但徐寔是大司馬帳下的首席軍師,她理當先問事於他。

她的目光這才投轉到沈階身上。

後者斂眸上前一步,對徐寔方才所言作了些補充。

簪纓聽下來,洛陽如今在晉軍的看管下暫且太平,北魏來不及逃逸的宗親與貴族已集中看守,中間門發生過幾次餘黨劫人鬧事,當日便被北府軍圍剿嚴審,是死灰難復燃了。

百姓對於胡人政權的倒臺,倒不如達官貴人們惶惶終日,沒什麼太激烈的反應。

這全賴於徐寔在軍隊攻破城池的次日,緊跟著施行了幾項惠民之策,平頭百姓有吃有喝又不受糟踐,自然沒二話。

每日還有心情熱鬧地議論著簪纓這位“佛子”的風聞逸事。

洛陽門閥還是老一套,又覺得衛觀白和唐子嬰名不正言不順,上趕著投誠掉價,又一邊暗暗和衛崔嵬座下收攬的寒士團體叫勁。

沈階稟事一如既往地條陳縷析,繁簡得當。

簪纓得其大略,點點頭,定睛看看他的臉色,“蹈玉辛苦,到了洛陽也未休息著。”她目光下望,“腕子還是要養,謄寫的事交由底下人便是,葛先生的藥可在按時服用?”

她從一進閣來便問公事,氣度雖謙和平易,卻無喜慍之色。這讓閣中熟識簪纓的人肅然起敬,不敢多作寒暄,初次面見她的人,更不敢多看那張美若仙姝的臉,只覺女君淵雅冰深,不可度量。

這還是女君首次表露出公事外的關懷之色,此語一出,眾人的目光瞬間門齊聚在沈階身上。

唯有沈階心知肚明,女郎對他的態度,與從前那種沒有芥蒂的自己人間門的關心,已有天塹鴻溝之距。

他神色平靜地回道:“謝女君與大司馬關懷,葛神醫妙手,階敢不惜身,藥方皆在按時煎服。”

“那就好。”簪纓點點頭。

“坐下談吧。”這時衛覦撂下手裡的卷宗開腔,目光看過去,將簪纓往上首讓,“你不坐,他們都不敢坐。”

大司馬一說話,閣中的氣氛剎那間門謹肅了幾分。

簪纓顧望四周,“你們坐,我等衛公……”

才說到這裡,閣外傳來一聲高呼:“囡囡,俺的好大外外,可是回來了!”

簪纓聞聲知人,一縷笑意先攀上眉梢。

她轉身,只見穿著一身花裡胡哨燦金蛇紋錦袍的檀棣大步趕來,他身後因腳力不及沒能佔個頭籌的衛崔嵬,由檀依扶臂相攙,姍姍隨後,也是滿面笑意。

“阿纓見過舅父,舅父這一向可好?” 簪纓笑著迎出。

透過舅父,她對上衛公若有深意的笑眼,停頓一下,連聲音都輕幾分,疊手福身:“阿纓見過衛伯伯。”

適時衛覦來到她身邊,聞言,抬眸冷淡地看一眼老頭子,彷彿對方撿著個天大的便宜。

憑空降了一輩的衛崔嵬錯愕一剎後,心頭大暢。

之前衛覦託葛清營給他診脈,葛清營看過後,道老人身體康健無礙,非無病,且體內氣血充壯遠過於同齡輩。由此可見,衛覦這副強健的體魄除了後天淬鍊,很大程度上也是遺傳了父親的先天之本。此時衛崔嵬一見簪纓,精神更佳,走上前注視一別兩載的少女,滿懷欣慰。

“長高了,愈發肖似尊侯。”

簪纓笑言:“蒙伯伯誇獎,我瞧伯伯才是松柏長青,老而彌堅,更勝當年。”

嘴甜可人,嘴甜可人啊,衛崔嵬笑得合不攏嘴,忍不住往自家孩兒臉上覷,隱含幾分炫耀之意。

衛覦懶得理會他,看向檀棣,毫無包袱地叫了聲:“舅舅。”

檀棣板著臉色,好小子,裝得忒像下手忒快了,這是給他添輩嗎,這分明是給他添堵。

早知道他藏著這個心思,當初阿纓要跟衛覦去京口的時候,他就該——他也攔不住!

檀棣越想越鬱悶,簪纓忙目光忱忱道:“舅父清減了,阿纓在外時時惦記您呢。”

八面玲瓏的小滑頭。檀棣低哼一聲,側目而視,她能天天惦記著誰,還不是這個捷足先登的衛家小子。

可面對阿素唯一留在人世的這樣個惹人疼惜的小女娘,他除了寵愛又能如何?

檀棣吐出一口氣,百感交集地握住簪纓的小手,觀察她神采氣色,話音出口,竟有幾分哽咽,“罷了,我娃兒沒瘦就好。”

簪纓此時比起幾個月前見到檀依時,兩頰上多了些肉,在青州瘦下去的,這向西的一路都被衛覦養回來了。

她安慰舅父數語,看向檀依。

“表兄的傷,養得如何了?”

檀依帶人破壞江南水軍的事,簪纓已經聽說了。

猶記得她聞聽此事時的震驚,隨即又感到一陣後怕。

簪纓隱隱地感覺到,檀依做這件事是為了她,若檀從卿當夜真出什麼事,她不敢設想後果,更不知到時該怎麼與舅父交代。

檀依卻是坦蕩一笑,道聲無事了。

檀氏父子知道他們有公事商談,見簪纓安好便放下心,敘過寒溫,自覺迴避。

簪纓留人,“從卿熟悉江南戰艦之事,不妨留下一起聽聽。”

她如此說,檀棣便揮揮手讓長子別見外了,自己同衛公告辭一聲, 樂呵呵地背手而返。

他是服老了, 就讓年輕人折騰去。若將來還有機會見到江東父老,檀老闆也有資本與人吹噓,咱也是住過皇宮內苑的人吶。

*

簪纓扶衛崔嵬入閣,一閣子文僚見到衛大儒,皆撣袖葉揖。

人的名樹的影,衛崔嵬即使自南北上,一身淵博學識還在,依舊有大把有志之士以拜入他老人家座下為“登龍門”。

這些人中,只有近日來佐理衛公開壇授學的沈階,有資格稱他一聲老師。

衛崔嵬本人沒有架子,令諸人不必多禮,讓簪纓於上座。

簪纓謙讓長者居上,衛崔嵬慈笑搖頭,簪纓又讓衛覦。

衛覦沒這些繁文縟節,牽著簪纓與她同坐上首,衛崔嵬便落座在側旁特意搬來的一隻小胡榻上,次下為徐寔,餘者皆依次落座。

“兩年不見,阿纓將青州治理得井井有條,不容易啊。”衛崔嵬眼中望著這氣度煥然,神采秀絕的女郎,怎麼看怎麼喜歡,連兒子對他的冷淡態度也不覺得傷心了,笑眯著眼問,“你是如何聯合那裡自立為王的堡塢主的,同伯伯說說。”

衛覦皺皺眉,簪纓卻是個最有長輩緣的,含笑耐心回答。

衛崔嵬聽得連連讚歎,又問些青州事務,簪纓擇本舍末一一說來。

上人說話,閣中的先生們沒有插口餘地,便都靜息聽著女君琅琅潺潺如玉如泉的話語聲。

也是趁此機會,青州以外的幕僚更加詳細瞭解到女君治青的細情。

徵兵護境、合堡並塢、浚渠引水、放糧開庠,哪一樁哪一件都不是一口氣吹出來的,聽得他們心潮為之起伏,在底下交換眼色,心裡對於這位女君的觀感又有一層不同。

“不易,真是不易……”衛崔嵬感慨最多,“阿纓啊——”

衛覦終於將手裡的青瓷盞撂在案上,衛崔嵬聲音跟著一滯。

簪纓見老人神色訕然,不贊同地悄悄碰了下衛覦手背,衛崔嵬卻識趣,不再煩叨了,轉而笑呵呵拈鬚道:“說正事、說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