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5 章

“阿纓,你藉助佛門聲勢入洛,是一著無理妙手。”老人看著簪纓,“北朝佛教興盛,連絡甚廣,你以此爭取名望是一方面好處。且佛門向來有個說法,‘沙門不敬王者’——但他們敬你,自佛教傳入中土以來,又有頓悟與漸悟兩宗之辨,近些年佔得上風的教義是:‘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不求頓悟,學得成佛’。這人人皆可成佛的佛教說法,與坊間門說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啊。你們手裡有刀筆吏,有蓮花舌,裡頭大有文章可做,對你和覦兒在北方立住根腳,無往不利。所以我說,這著棋看似無理,實則是無理而妙的妙手。”

原以為衛崔嵬玄學儒學雙精,該是排斥渺然玄虛的佛教,沒想到,他談起佛門典故來同樣信手拈來,且著眼處高遠獨到,鞭辟入裡。

其中有些見地,是當初嚴蘭生都沒有設想到這樣深的。

好在簪纓之前為了尋找佛睛黑石, 在佛經上下過苦功夫, 經他一點撥,立時便想到,沙門不敬王者源於夷夏之別,僧人見君王不拜,見雙親不禮,是因為皈依空門者六根清淨,不再以俗世名教禮法為約束。

但這種規矩,無疑會觸到為君者的底線。

所以歷來統治天下的帝王,倘若接納佛教在國朝發展,便要力圖調合佛教與名教的分歧,至少不能讓中土存在一片視王權於無物的土壤。

她思索之時,衛覦轉動視線瞧著她。那隻小巧白潤的耳垂上,墜著只金縷線瑪瑙耳珠,隨著她的動作微微輕晃。

沙門不敬王者,但是拜佛子。

若佛子即王者——

那麼夷夏之別、僧俗之辨將在她身上得到統一。

這是千百年來前所未有之事。

沈階與傅則安對視一眼,以二人為界的身後文僚,關注點卻放在了衛老先生那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上,到此刻仍被炸得頭皮發麻。

雖說這中原未來的共主就在衛大司馬與唐娘子二者之間門,這是無疑的了,但心照不宣就在一個不宣上,衛公如此平常就把話挑明瞭——真不愧是大司馬的高堂啊。

“明公所言有理。”徐寔輕聲開口,打破閣中的沉默。

他知道大司馬這些年殺伐疆場,屍山裡來回,梟敵首、築京觀的事都做過,野有兇名,是南北兩朝不爭的老生常談。

唐娘子的仁名義舉是場及時雨,正好能與大司馬成為恩威並濟的互補。

“然而……”徐寔擔心的是另一件事。

“一把雙刃劍。”衛覦指尖在案上漫淡地敲了下。

“吾兒知我!”

衛崔嵬目光矍亮,討好一笑,換來衛覦老大不耐煩地撇下眉頭。

簪纓怕他欺負衛伯伯,制止他一眼,接口道:“我明白衛伯伯與徐先生的擔憂,借勢而起,易遭反噬。若佛子佛國這套理論大肆傳揚,對庶民、工商、士人各個層面的衝擊都難以估量,若使百姓皆不願求諸己,皆求諸神,不事生產,消極度日,無異一場災難。也恐怕引來有志之士的反感與抵抗。”

年輕女郎眸光雪亮,“我不可能放縱此事,待急務解決,必清佛門。”

她的聲音並不嚴厲,卻讓西閣上下之人皆聽得一清二楚,“佛寺氾濫是百年之弊,我有生之年必將其限制在如今的十之二三,洛陽梵鍾香火,永不會蓋過乾坤清朗書聲琳琅,諸位先生可共同督正。”

她從一開始便認得清自己的身份,所謂佛子,不過是一個過渡的踏板,她不會迷失在信徒狂熱的追捧與虔誠的膜拜裡。

若說對不起曇清釋緒兩位方丈,那也算大家願打願挨,縱使說她恩將仇報翻臉無情,她也認了,總之船到橋頭時,容不得他們不往直裡行。

她不戕害佛門教徒,願意給真正的禮佛人一方淨土,但那條平衡僧俗的界線,不可逾越。

衛崔嵬笑道:“阿纓貞骨公心,一道以貫,老頭子自然沒有不放心的。此事不急在一時,可慢慢來。”

簪纓點了點頭,略一想接下來要做的事,向下道:“蹈玉,挑個睛朗日子在洛水邊設宴,我說了要回請門閥家主,備上几席上等素齋,也讓他們嚐嚐江南千里蓴羹的滋味。”

沈階還未言語,傅則安先凝眉遲緩起身,“女君何等身份,何必親自露面,請女君三思。”

因為衛覦那一掌的緣故,當年玉樹臨風的江離公子落下了傴僂的毛病。簪纓雙指向下輕壓,讓他坐著說話,道:“這些人不見兔子不撒鷹,他們倒擎等著大司馬登門禮賢下士呢,看不上我這個小女子。”

沈階竟點頭接口:“屆時大世家只怕自恃身份,不會赴宴,來的只有些投機的小門閥主。”

簪纓淡淡一彎唇,焉知她要的不是這個效果。

“來的都是客,不來的我也不會拿刀架在脖子上逼他。只不過機會只此一回,錯過村頭無酒家了。”

左近的衛崔嵬聽她說著說著冒出一句俚語來,會心微笑,心想這小女在青州兩年沒白待,三教九流,不論藩籬,皆為我用,更加喜愛得不知怎樣是好。

隔間門裡一邊打著算盤攏賬,一邊聽外頭議事的杜掌櫃留神聽著東家的聲音,不知怎的,想起她第一次跟著妻子任氏學粗話的情形,那一副天真儂軟的嗓音,把市井粗話說得像撒嬌。

杜掌櫃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陪於末座的青州文士聽到沈階之言,心頭哎呀一聲,方才女君自言洛陽世族看不上她是女子,你沈蹈玉主憂臣辱,身為卿客怎麼不反駁一句,倒順竿往下說了?

青州文士振袖揖手道:“女君莫理會此等有眼無珠之人,女君在青州的政績,于山城的義舉,天下有目共睹!”

座下附和一片。

簪纓紅潤的檀唇驀地一展,笑得煞是好看,僚眾慌忙低下頭。簪纓的眸尾餘光睞過衛覦,見他正漫淡剝著案上的一碟平仲果,口內不輕不重道:“你們莫急著奉承我,洛北大族看輕的不止我,只怕還認為我領的是個雜草班子。”

文士們凜然一震。

簪纓抬睫下望,滿座綸巾白衣。

這些人裡有寒士,有商賈,有兵貫,還有她這個女子。可正是這種種所謂“下品”身份的人,才撐起了人世間門運轉不息的底色。

他們同樣有才學,有定算,有勇武,也有改天換日的宿志與決心。

天下英雄本無主。

她笑容一斂,凝視眾人,“給我爭口氣!天下人都在看著洛陽,洛陽人都在看著你們。”

女子擲地有聲的話音迴盪在臺閣。

衛覦望著她的清逸側顏,忽便想起之前向葛清營細問簪纓在山陽城的狀況,葛神醫說的一句話——

女郎穿的那身顯眼紅衣,像極了要給這汙糟世道沖沖喜。

羽豐翼滿的飛鳶,已經能夠不借風勢,扶搖而上九萬里,可凌雲,可沖霄。

衛覦弛然悠往地一笑。

那個馬屁沒拍準的青州文士聽言,慚然之餘,目光遽然靜定,起身向上首鄭重地一揖到地。

餘人亦一同起身,向女君長揖:“下屬等必不負女君期望。”

陪座旁聽的檀依,靜靜凝望階墀上的女子,目光有些眩迷。

距離簪纓左近的徐寔眼底亦有一瞬迸出璀亮的光彩,見眼前女子的神情語態,如見南山故人。

都道唐小娘子更肖父,可她這番言辭,卻喚起他刻意淡忘了多年的情思。

但很快,徐寔剋制下來,垂下頭似澀似甘地微笑。

伊人已然如煙,幸有雛鳳清於老鳳聲。

簪纓手心裡多出幾顆剝好的白果,她拈一枚嚐了,目光微微清亮,換了隨常的口吻,“很甜啊。別隻容我逞威風,大司馬有何示下?”

“石蜜醍醐醃漬的,自然甜。”衛覦閒話家常地掃眸往殿閣裡望一眼,“你要用人,閣內諸君,先高低給個官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