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 49 章





卻見她渾若無事地收拾著食蓋,手腕穩當,還琢磨著自己的那點小九九,輕睇視線試探道:“小舅舅,白天有個人來找我,你知道吧……”




“不怕打雷嗎?”




看著那張渾若未曾受過傷害的恬美臉龐,衛覦一腔氣血反而失控,以掌抵膝,喉聲熾啞。




白天那幫狗東西說,她小時候最怕雷聲,庾靈鴻故意將她留在漆黑的寢室裡,不點燈燭,也不留人伺候。她哭不敢哭,動不敢動,縮在床角抱著自己瑟瑟發抖,庾靈鴻再派人找太子進去點上燈。太子疑惑問起殿中為何無人,庾氏卻說是小孩子鬧脾氣不要人陪,以此,一點一滴養出她對太子的依戀。




衛覦忽然覺得,把他們跺成肉泥還是太輕。




禍首庾氏,又該如何處置,才能消他心頭之恨?




簪纓知道小舅舅在病中的樣子和平素不同,更頹淡一些,對他問出的奇怪之言也未當真,回以莞爾:“我不是小孩子啦,哪裡還怕。”




她話音剛落,又一道雪亮的閃電劃下屋簷。




在雷聲響起之前,衛覦霍然以雙指挑落肩頭的墨毛裘領,長身而起,雙手捂住她雙耳。




長裘墜地,迅雷及時掩耳,未驚動她一分。




高挑的男人將嬌女大半個身子攬持入懷。




狀似擒敵,又像相擁。




簪纓一瞬瞠大眼睛,呆呆地在他手心裡,沒被雷聲嚇到,卻被他滾熱的掌心燙到似的,驚道:




“小舅舅的燒怎麼還沒退?”




聲音出口自己卻聽不到,衛覦將她捂得嚴實。




他目光清涼如水,靜靜看著一顰一驚皆生動活潑的小女娘,心中想:若他從小將她帶在身邊,她會長成什麼樣兒。




“那年我打算帶你走,有個人對我說,你的事不歸我管。”




那個人問他,小孩子嬌氣稚嫩,他要怎麼養她?若他從軍,是否要帶著阿纓從此顛沛流離?皇室忌憚他帶走唐家遺孤,天南地北搜尋他,待阿纓懂事了,是否要日日為他擔驚受怕?比起這樣的日子,把她安生留在京城裡過安逸日子,為何不可?




“阿奴,我錯了。”




“我竟然第二次信了他的鬼話。”




他會在每個雨夜為她捂耳。




他會保護她什麼都不必害怕地長大。




簪纓只看見他線條冶麗的薄唇一張一合。




她眨著烏溜溜的眼睛,伸出手,小心指了指他的手背,又指指外面的天。




衛覦放下手,雷聲已過,天色陰沉將夜。




簪纓一臉擔憂地反手扶住他,隔著一層挺括的衣料,手心兒都能感到小舅舅身上散出的熱氣,愁眉愈攏,“舅舅,你方才說什麼,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我來得不巧,你快進去歇一歇吧。”




衛覦避了避頭,躲開不知何來的一縷香,手指在她腕上輕搭,道句:“不妨事,習慣了。”




而後喚進林銳,叫他撤下炭火打開窗子。




林銳進來一見地上大氅和將軍的眸色,怔愣一瞬,心驚似裂:兩天發作!




徐軍師知道只怕要揪斷鬍子,葛神醫來了是要罵人的!




衛覦淡道:“去。”




林銳只得忍下欲言又止,看了小娘子一眼,似哭似笑地退下去。




簪纓一頭霧水:“小舅舅……”




“沈階可活命。”




屋裡降了溫度,衛覦猶耐不住,踱到門外的臺階上席地坐下,背對簪纓,聲音貌似恢復了冷靜。




“我本擬等他日,若你不來找我問此事,這人就留不得了。”




簪纓內心震動,小舅舅果然是知道!她猶豫幾許,同手同腳地挪步出去,覷著他側臉,不知作何表情地輕唔一聲。




衛覦轉頭,把僅留的一點笑意擠出來給她,“糾結一晚上,不就是想問這個嗎?對付庾靈鴻母子,多大點事,至於藏著掖著。”




通天的逆事,輕飄飄落在他口中,不如一塊糕餅重要。




見少女眉眼中擔憂不散,衛覦展開濃黛入鬢的長眉,“我沒事,一月裡總會有一次的。白日睡多了,一時半會睡不著,你若不累,陪我坐會?”




其實他已有兩日一夜沒閤眼,昨日扶靈,夜裡守靈,今日又審了顯陽宮的雜碎。晌午那會兒她遣人過來問候時,他並未休息,只是當時血腥氣未散,雖說那幢屋子離得遠僻,他總不願一絲汙垢沾到她身上。




簪纓便在衛覦身邊的臺階坐下。她併攏雙膝,低頭盯著飄在地面上的毛毛雨點,“你不生我氣嗎?”




“我是誰?”




“小舅舅。”




“小舅舅永遠不生你氣,你做什麼都是好的。記住了。”




簪纓不由抿開唇瓣,若她有一個蜜罐子,她會把這句話好好地裝進去,再封上層泥封,天氣晴好時,便取出來晃上一晃。




她抱膝扭頭問:“方才的話何解,為什麼說他可留?”




衛覦淡然解釋:“此子聰明,既敢來找你投名,自是有所準備。他能透過你的舉動看出背後的深意,便也能揣測幾分我的心思,便也該知道,衛覦不是他該妄自揣測的。我知你事,你不知我事,他知我事,那麼他要不要告訴你?他若告訴你,你必然會來找我求證,我一知,忌諱被他猜度,就可能容不得他。他若揣著明白裝糊塗,不告訴你,卻可以兩邊皆討好。可一旦如此,他身為你的卿客,便是暗藏私心,對你不忠——我必殺他。”




她既然選擇走這條路,有些話,衛覦也不忌攤開來與她說明白。




簪纓倒是沒被後頭那四個字嚇到,花了些功夫理清其中的彎彎繞,唏噓了聲怪不得。




“怪不得當時他猶豫了一下,又轉身回來。可是小舅舅,如何確定他不是連這一層都算到了,才會對我實言以告呢?”




衛覦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又冷淡地眯了下眸,“所以我說,此子過於聰明瞭。”




簪纓隱隱覺察到衛覦的不快,連忙說:“他是我的人了。”




衛覦呼吸沉濁了一下,沒脾氣地道:“聽你的,不動他。”




又問:“他哪句話說動了你?”




簪纓不曾意識到衛覦在幫她覆盤,搖了搖頭說,“都不是。”




衛覦略顯意外地看向她。




簪纓的眼裡難得露出一點狡黠氣,“我識人之智不足,但只看一個人的底線在哪裡。那日在朱雀橋邊,我見他揹著生病的母親去求公道,卻為惡吏所欺。少年血氣方剛,受不得激,拳頭都已揮出一半,他卻顧忌老母無人奉養,生生忍住了。”




她將那日在馬車上目睹的事,娓娓地講給衛覦,眸色被積雲下偶爾劃過的紫雷染得斕漫。




一個說得出“一朝權在手,殺盡負我人”的人,卻能為親人忍住拳頭,她信他。




衛覦嘴角輕勾,女孩的軟儂話音如同一劑清涼散,聽後滿身躁火都似為之一散。“可聽說你們密談良久。”




簪纓毫不心虛道,“他口才了得,我多學幾句,何樂不為嘛。”




吐了句俏皮話,她又凝神,扭臉輕問,“小舅舅,你什麼時候回北府?”




“趕我走?”




衛覦睫影漫淡,輕睨她一眼,“知道你在想什麼,你還是想自己來。可巧我與姓庾的也有一樁積年的舊賬,當年沒算乾淨,不久前,又多了樁新賬。這般,你報你的,我報我的。跟你保證,讓你先來,你心滿意足之前,我不插手。”




在簪纓心裡步步算計謹慎以待的對手,在他口中,卻成了可以討價還價由誰先宰殺的砧板魚肉。




簪纓目光一剎矍亮,心突然就放下大半,想憋住,還是沒忍住由衷地笑了一聲,“會不會太兒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