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 49 章





衛覦溫和地低頭看她,“玩得盡興就好。”




戲臺給她搭好了,玩伴她自己也找好了,上臺舞弄聲姿的丑角們也一個不差,他便在幕後,看著她肆意而為。




“小舅舅,雨大了,你冷不冷?”




“我熱。阿奴困麼?”




“不困,我再陪小舅舅坐一會兒。”




……




臺城,顯陽宮。




庾皇后貼身的近侍一下子丟了四個,住在外宅的內詹事還好說,那大長秋和陸嬤嬤幾個,卻是在宮裡一眨眼的功夫不見的!




有小太監語焉不詳地說,彷彿看見幾道黑影閃過,難不成,這內宮禁苑裡進了刺客嗎?




庾皇后慌忙通稟陛下,而後又召集一營禁衛軍守在顯陽宮。




她望著寢殿內樑柱上頭,那道清晰如昨的槍痕,心裡隱約有個形影,懼怒摻半,緊咬銀牙。到了下鑰時分,去查找大長秋的侍衛沒尋到人,卻是大司馬帳下的四名騎尉入宮來。




聲稱大司馬給皇后送禮。




他們一人懷抱一口重逾百斤的大酒甕,一路上的宮門侍衛,見騎尉腰間所佩的北府刀,沒有一個敢攔,四人暢行無阻入後宮,直接把東西撂在皇后的正殿。




“爾等大膽!”庾皇后氣得手抖,對殿門外神色畏懼的禁衛軍怒斥,“你們都是死人嗎?”




還未等她發作完,眉尾帶疤的假節令史直接笑著掀開甕蓋,“娘娘,您瞧仔細了!”




庾皇后完全是激怒之下的本能反應,隨著話音低頭,倒要看看姓衛的玩什麼花樣?




乍一眼看見壇口內一團粘膩紅泥,庾氏還不明底裡,只隱隱聞見一股說不出的味道,陰沉皺眉。




下一刻,海鋒獰笑著一腳踹翻甕身,那一灘血泥便如流水潑灑在織錦薰香的地衣上。




潑天的血腥臭氣,瞬間瀰漫整座宮殿。




庾氏還愣愣地看著幾團黑色的毛髮與一顆血白圓珠混雜其中,甚至未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一怔之後,她忽然變色作嘔,失聲低叫一聲,昏死過去。




殿外禁衛軍人人色變。




他們拱衛皇城十餘年,從未目睹過如此兇殘血腥之事!




瘋了,真是瘋了!




殿內的四名騎尉神色平常,有一個還請示海假節,“剩下這甕,推不推?”




海鋒不顧宮娥們的刺耳尖叫,仰頭望了眼殿頂繁複華麗的藻井,“嗯,大將軍沒說……那就推了吧,閒著也是閒著。”




等那四甕肉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斑斑駁駁鋪在皇后寢殿的地上時,太子匆匆趕至,看清殿內景象,眼前一黑,幾乎暈厥。




他急命宮人將暈倒的母后抬至偏殿,召集醫丞。而後他死咬牙關,怒視那四個闖完宮根本沒打算走的北府兵,抽出禁衛軍的一柄腰刀,架在海鋒脖子上。




李景煥雙目赤紅,一字一句道:“孤誅你九族!”




“小人九族啊,有一半都戰死了。”海鋒笑道,“大司馬給太子殿下帶話,請太子,思。”




李景煥怒目欲眥,牙咬了又咬,手抖了又抖,終是對外吼道:“將四人押入天牢,一個都不許跑!”




此事震動,隨即便傳入天子耳中,龍顏大震。




太子跪在皇帝面前,求父皇給母后討回公道,嚴懲惡賊。




戌時,北門接到百里加急軍報:北府軍暗夜中全線向臺城方向進發六十里,呈半圍之勢。




戌時刻,兵部尚書董無涯在府中連衣冠都未穿戴好,冒雨入宮城,神色惶惶地給皇帝帶來了另一個消息:




駐守淮水外多年、號稱大晉鐵騎的易水營和朔風營,不久前回拔京口,南朝北戶中門大開!




等董無涯彙報完,又聽說了後宮驚變,他撲通一聲給太子殿下跪下了,“請殿下快放那四人回去,我朝邊防經不起如此兒戲啊!”




李景煥恨不得一巴掌抽在那張沒提過槍也沒打過仗,全靠祖輩蔭澤才做上兵部尚書的肥白臉上,“難道是孤視大晉江山為兒戲?衛覦謀逆之心昭然,宗室一讓再讓,顏面何存?”




董無涯欲哭無淚,漂亮話誰都會說,可放眼江左,有誰能調動祖將軍、衛將軍兩代人一手培植起來的十萬嫡系北府兵?又有誰能用一個名字便令胡人聞之忌憚,去頂上防淮防胡的重任?




他轉向皇帝懇求,“陛下,陛下不能再拖了,且與大司馬彌隙修好,有何事召進宮來好生談談,遲,則生變啊!”




皇帝聞之意動,然而太子想起尚在昏迷的母后,死跪在皇帝面前不肯鬆口。




至亥時,兩省六部的首腦皆從府邸的榻上被急召入宮,秉燭齊聚太極殿,聞聽北邊兵防變動,個個神色驚異。




要知衛覦回京這麼多天,雖說不曾上朝,倒還算消停。今夜調動,此前毫無徵兆。




忽有吏部官員道:“不如遣宿衛六軍合圍烏衣巷,大司馬一人,總不會插翅飛走。”




他話音剛落,姍姍遲來的王丞相衣整冠正地走入殿中,步履不急不緩,意態風雅依舊,淡聲道:




“南渡以來,烏衣巷便為世家聚居之地,風操雅望之址,南朝以中原正統立世,還從未有過兵踐衣冠的前例。若如此,則人心之亂更勝兵禍。”




吏部侍郎一看烏衣巷首屈一指的正主來了,訕訕閉嘴。




皇帝正左右為難,見了丞相忙問,“卿家有何良策?”




王逍聽過了今夜宮內宮外發生的所有消息,目光投向太子,徐徐道:“古有諸侯一怒,伏屍百萬之說,然大司馬多年為江左守國門,心繫家國,陛下當明鑑。是以今夜之變,看似危急,不過一時之氣爾,針對皇后,亦非朝夕,都是舊怨了。使太子肯折節修好,將那四尉送回烏衣巷新蕤園,大司馬之氣平,此局自然可解。”




李景煥鳳眸直視王逍,卻不再是未及弱冠的少年視野,而是他在那場夢裡繼任登基後,聽聞王氏作亂的冰冷眼神。




他冷冷笑道:“王丞相與大司馬倒是一條心,知他是忠是邪。孤卻信不及。論折身賠罪,也該是他來,向皇后,向本宮卸甲賠罪!”




皇帝憂慮地嘆了口氣,給身邊近侍一個眼色。




原璁會意,趁眾臣工爭論不休之際,悄悄自銅枝燈樹後從角屏繞出大殿,親自挑著燈,一路快步至天牢,欲釋放那四名北府尉。




結果草蓆子還沒坐熱乎的老哥四個,在這裡待得還挺慣,盤膝打坐,笑對御前總管道:




“怎麼能走呢?太子殿下親自收押的我等,親口定下我等謀逆之罪,那我等必定是犯了大罪啊。什麼時候砍頭,公公記得提前給我們弄頓飽飯就成了!”




原璁氣得牙癢癢,這群兵痞子,是打定主意要太子殿下親自來請人啊。




背後指使之人是誰,還用說嗎?




他急得把腳都跺麻了,硬話軟話說盡,也不見這四個悖頭賊轉圜,無法,只得又迴轉太極殿回覆陛下。




迴路上,卻見霖雨霏霏的漆黑宮殿中,羽林、翊衛等十數支禁軍,調動把守住各個重要宮門,甲冑森然,履聲震動,令人心生慌恐。




其間偶爾夾雜著幾位揹著藥箱的御醫丞,在把守侍衛驗過宮牌後放行,急急往顯陽宮方向去。




皇后娘娘還昏厥未醒。




在兵荒馬亂的皇城之外,一間遮雨的屋簷下,有一高一低、一傲岸一嬌小兩道身影,安逸靜坐檯階上。




一起聽了半夜雷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