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 49 章



簪纓心中兀跳,眼底炙起一簇涼焰,旋即又滅。




沈階見女郎依舊沉吟不語,無奈何,將出門前與母親的那番對話和盤托出,語氣已算得上掏心掏肺:




“小人不否認自己的私心,但我的私心都擺在明面上。當今時世,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寒人想做出一番事業,難比登天。當然,依那些高閥世家的心意,恨不得世上寒人個個都安分守己供其驅役,偏不巧,小人生來骨頭就比旁人硬二兩,耐不住一世勞苦,咽不下糟食糠飯。今識女君魄力,願附驥尾,追隨女君從事。




“既為女君謀,自當事事以女君為先。至於小人這一心是明是暗,我有一語可解君疑:大司馬。”




簪纓先聽他提及稻梁謀、功名謀、天下謀事,在心中暗暗點頭,想他阿母也不失為一位睿智的慈母;又聽他慨慨之言,卻是胸中早有不平溝壑;忽聽他提及大司馬,簪纓目光微微一動。




便聽沈階接著道:“那日在京兆府,大司馬在看到褚阿良的面孔那一刻,已知其中有內情,卻依舊允讓小人獻醜,質問周氏與傅氏揭開真相,大司馬,容才。




“大司馬既洞若觀火,又豈容有人欺瞞女君,階又豈敢在真人眼皮底下匿藏私心?是以請女君放心。”




“我不是什麼女君。”




簪纓面色澹然地看著侃侃而談的男子,慢慢思慮道:“話說在頭裡,先家君追封為國公,我依舊是商籍,且也不準備再入士籍。我與東宮母子之間說到底是私怨,我是無心扶植旁者的,你想以此搏個功名,是南轅北轍。”




沈階很平靜,“路只能選一條,小人已經選定。”




簪纓撫摸狼頸的那隻手掌微蜷,“真想跟著我?”




沈階淡淡笑了。




“跟啊。”少年聲息吐得很輕。




主擇卿客,卿也擇主。有這一答,再問便多餘了。




簪纓看了他兩眼,挺直的背脊悄悄軟下去一點,嗓音不再故意緊繃,“以後別小人小人的了,先生之字?”




沈階睫宇微簌:“蹈玉。”




勉自強而不息兮,蹈玉階之嶢崢。簪纓近日恰讀到過這句辭,道聲好,“我記下了。今日你先回,待安頓好家裡,願來府上住也好。”




沈階心頭大石落定,同時輕輕一頓,“女郎不問策?”




簪纓笑道:“先生急於賣策否?”




沈階會心地抿起唇角,又一揖首。




告退之前,他不著痕跡地瞥了眼女郎的右手,返身而去。




簪纓等他離開了,方悄悄鬆開搭在狼背上的手。




白狼的一團鬃毛,早已被汗水濡成轉嗒嗒的一團。




簪纓輕吐一口氣,心道,應算撐住了吧?




門闌外的阿蕪,一直好奇地偷偷留意著這個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男子,看他個子高挑,又見他面容輕稚,在心裡默默推測這人及冠了沒有。




胡思間見他向外走來,迎著朝陽的雙瞳好似印進了兩個渾圓的金圈,灼灼如新,小婢子心頭怦跳,連忙低下頭盯著自己鞋尖。




卻是簪纓忽想起一事,對著沈階後背道:“此事莫讓大司馬知曉。”




沈階詫異地回頭,知道女郎所指的是她要對付東宮之事,猶豫了一瞬,應諾。




他遲遲地走到門廊處,將要邁履出堂,想了一想,到底轉身走了回去,無奈道:




“女郎,私以為,大司馬是知道的。”




簪纓驀然定住。




這下不僅是手心,連她後背一瞬都沁出汗來,脫口道:“不可能。”




“……女郎對大司馬公有何誤解?”沈階耐心地解釋,“大司馬坐鎮中軍,正奇之法令北朝聞聲側目,調十萬以上兵將如臂使指。於今同住一府之內,不離女郎左右,對此,怎會一無所察?”




……




沈階去後良久,簪纓發呆良久。




她此前力弱,知道心裡的那個念頭太過冒險,所以雖恨極庾氏,也一直將此事壓在心裡,連杜掌櫃都沒敢告訴,更別說是小舅舅。




她總覺得,一旦被小舅舅曉得了,他要麼會二話不說地接過手,不許她再沾手,要麼會訓斥她膽大包天。




所以她一直將口風瞞得很緊。




沈階的那句話,那日她依稀也聽徐先生說過——難道她當真不瞭解小舅舅嗎?




難道小舅舅早已經察覺了,卻忍得住不說她?




簪纓扭著眉心糾結,儼然稚子氣,哪裡還有半分片刻前的從容。




想來想去,她向外道:“春堇,你去麾扇園找到林參將問一問,大司馬的病勢好些沒有,是否在休息。悄悄的,莫驚擾到大司馬。




“哦、還有,上次給郗娘娘做雲糕糰子的糯米粉,石蜜霜應是還有剩的,姊姊為我備著。”




吩咐完兩事,她無意間低頭,與狼的眼神對個正著。




這頭活了一把高齡的老狼彷彿通靈,一對熠眸竟似玩味。




簪纓當即在它被汗濡軟的地方擼了一把,“怎麼了?這次又不是糖汁子,不許看我。”




這日傍晚時分,簪纓精心做了四樣小食,裝進蝙蝠紋紅木食盒裡,親自拎去麾扇園。




通報進去時,衛覦正坐在鼎前烤火。




簪纓小心地走進屋子,外頭炎氣未消,滿屋燭火籠著四鼎炭火,撲面的熱。




她看見小舅舅身上的大氅,神色黯下來。輕手輕腳地把食盒放在他手邊就近的地方,輕聲細問:“小舅舅你好些了嗎?”




衛覦深濃的眸光輕落在她臉上,足有半刻,聲音蔫裡帶著輕溺,“出息了,進門還學會通報了。”他在揶揄她瞎客氣,可簪纓這會兒不敢不客氣。她瞅瞅小舅舅,從他的臉上也分辨不出他到底知不知她的秘密心事,囁嚅著,掀開食盒的蓋子。




“這是我做的糕點,小舅舅嚐嚐。”




衛覦視線下瞥,“你親手做的?”




簪纓在他旁邊的小胡床坐下,醞釀著引出話題的切入口,乖乖點頭。




“甜嗎?”




簪纓又點頭。




——“小時候小娘子喜吃甜,娘娘便不許她多吃……”




——“小時候傅郎君曾扎過一個紙風箏給小娘子,小娘子喜歡得什麼似的,娘娘不喜,縱許崔娘子踩壞了,小娘子捧著破碎的紙鳶傷心,跑到娘娘跟前告狀,娘娘訓斥小娘子不可玩物喪志……”




——“小娘子從傅家老宅帶回幾本成忠公的舊書,皇后娘娘見了,沒過幾天書便沒了,換成四書女誡……”




衛覦在袖內搓了搓指腹上的繭,很輕地拈起一塊,放進口中。




身邊是小女娘亮晶晶的眼神和期盼的聲音,“好吃嗎?”




衛覦控制著呼吸沒轉頭,他從未如此慢地嚼咽過一樣食物,全部吃淨,方道:“好吃。以後別做了。”




簪纓愣了一下。




隨即明白過來,小舅舅是心疼她親自動手勞累。




想從前她給宮裡那家子做了那麼些年糕點湯水,他們只會誇她蕙質蘭心,手藝精進,還說什麼吃著比御膳房的味道還好,哄得她心頭美滋滋,天兩頭地往小廚房鑽。




輕賤不值錢。




只有珍而重之的人,才會說這種貌似不近人情的話。




她自然不會再那樣傻了,只是沒道理別人都吃過,小舅舅還沒嘗過她的手藝。




聽他如此說,她頗為認同地點頭,“不做了,有這費事功夫,我多看兩頁賬簿也好。小舅舅若愛吃,唐記下頭甘來鋪子的點心味道一流,我帶給小舅舅。”




衛覦神色略微轉霽,忽而窗下燭苗微閃,一聲悶雷滾過天際。




他目光緊縮看向簪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