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茜香

 “你、你……梁家的小女兒,是你!你竟然還活著!”

 來者果然是梁紅玉。

 她定睛一看,便認出了這位武將是誰,恰恰是當年,收了母親的私房錢,將她藏在狗籠裡偷渡出去,保全了她性命的那位小兵。

 時隔多年,昔日的小兵已經升職成了武將,甚至還能負責保護前去收稅的官員們的安全這樣的重任,不可謂不得志。

 這事放在男人們的眼中,便是“通過自身努力改變命運”的一大勵志傳奇;但放在對當年血案與逃脫詳情深銘在心的梁紅玉眼中,便是“這個王朝真的沒救了”的又一鐵證:

 昔日為了一點錢財,他就能與皇帝一樣輕視女人,又放走朝廷要犯;眼下連這樣的人都能身居高位,那麼整個官場風氣與質量到底如何,便可想而知。

 於是梁紅玉接下來的反應,完全出乎了這位武將的意料。只見她半點沒有“念舊情”的意思,一振手中長槍,對埋伏在岸邊的林家軍高聲道:

 “殺——!”

 原本以為梁紅玉會看在昔年救命之恩的份上,放自己一馬的那位武將,看著從黑暗中湧出的無數身上披著黑布,因此能夠完美融入黑暗偽裝起來的軍士,只覺渾身都嚇軟了。

 他隔著暖意融融的夏風與滔滔不絕的江水看著梁紅玉堅定的、過分冷靜眼神,竟意外從中讀懂了梁紅玉的意思:

 救命之恩?可以,我不下令專門殺你,就已經算是報了救命之恩了。接下來你是死是活,都和我毫無關係,畢竟這是戰場,不是講人情的地方!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分明是七月的盛夏,卻駭得這位武將渾身發冷。他終於明白了當年梁夫人為什麼會這麼放心地把一個小女孩交付給自己:

 因為她的身軀裡,流淌的是武將的血。

 哪怕再被打入絕境地獄一千次,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在,就能夠沿著深淵,扒著峭壁惡狠狠地爬上來,將所有攔在她道路上的人全都拖下去!

 如果此刻,像個死屍一樣躺在床上的皇帝能夠知道林妙玉的所作所為的話,他一定會老淚縱橫地拍著床沿,對心腹們用那種“我說什麼來著,我就知道會這樣”的中老年男人特有的得意語氣,語重心長道:

 “看吧,我就知道林家遲早要反。”

 然而很可惜,此刻他不僅躺在床上,甚至連心腹們,也要麼覆滅在了接下來離杭州只有不到半日水路的停靠點的大火中,要麼就在京中互相推諉,還真沒人能去聽這番狗屁不通的言論。

 然而如果讓秦姝來評價的話,她倒是真有一句從現代戰爭中帶來的感悟要說:

 當別人以為你有核武器的時候,你最好真的有;同樣,當多疑又無能的皇帝懷疑你要造反的時候,你最好真的能造反。

 今年實在是個多事之秋。在林家於杭州揭竿而起的同一時間,塞外的異族也在蠢蠢欲動,想要越過長城問鼎中原,甚至連兩邊的推進進度都十分相似:

 塞外的鐵蹄剛剛踏過一座城市,林妙玉的軍隊就開進一座新城;那邊剛剛堆起京觀,對還敢負隅頑抗的人們示威;這邊就已經進展到了打土豪分田地,不管是女人還是男人都拉出來種地幹活分糧食,全民皆兵的狀態。

 一時間,九州生靈塗炭,硝煙四起,血流成河,白骨如山。

 招魂幡振動不止,鎖魂鏈來往不絕。去往奈何橋投胎的生靈排起了格外漫長的隊伍,盛開在黃泉路上的曼珠沙華都被鬼魂們沉重的、沾染著鮮血的腳步,“零落成泥碾作塵”,鮮豔如血的顏色就這樣委頓在渾濁的黃泉水中。

 接下來的十年裡,整個地府都處於三班倒、輪班轉的狀態,先不提天界的工作風氣如何,至少此時此刻的牛頭馬面、黑白無常、判官閻王等一眾鬼仙們是真的要過勞死了。

 在塞外的大軍高歌猛進,將無數生靈都化作馬蹄下的塵土與亡魂之時,面對著異族如此氣勢洶洶攻勢的林妙玉半點沒有驚慌失措,而是保持了相當難能可貴的冷靜,縱觀全局後,和負責領軍的梁紅玉做出了同樣的判斷:

 塞外的異族長於馬術,善征戰,如果林氏貿然出軍,從來只和朝廷派來的軟蛋步兵打過仗的自家絕對討不到好。

 真不是她們妄自菲薄,實在是因為朝廷與異族求和多年,連最擅長打仗的梁家,都沒去研究什麼應對騎兵的方法;便是梁紅玉從一開始便預料到了這種混戰的情況,在結合自家兵力、作戰方式、地理條件等多方面再三衡量後,也只能做出“防守必勝”的應對策略,不敢拿千萬人的性命,去賭一個十有八/九會輸的盲目進攻。

 而且真把虎視眈眈的異族和她們放在一起的話,任誰都會將前者視作心腹大敵,進而忽視自己這一方的。沒看見朝廷都在派兵北上了,卻完全不把她們這邊的“小打小鬧”放在眼裡麼?

 既如此,她們就應該在整個南方紮下根來,廣積糧,高築牆,囤精兵,增強這一方人民對自己的認同感,等到朝廷的軍隊敗下去——是的沒錯就是這麼現實,她們甚至都不指望朝廷能打贏——塞外異族再想南下,就會被她們在這段時間裡築起的防線攔下,從而達成“兩個政權隔江相望”的僵持局面。

 果然如林妙玉和梁紅玉所預料的那樣,朝廷的軍隊在塞外騎兵的鐵蹄下一觸即潰,半點還手之力都沒有;然而等騎兵們抱著“全中原大地盡歸我囊中”的想法,來到江南後,便發現這塊土地其實並沒有那麼容易征服:

 真奇怪啊。明明說著“大義”說著“忠烈”的是男人,可到頭來,他們投降得比誰都快;如蒲葦般細密又柔韌、保住了華夏正統最後一絲遺存的,卻是這江南水鄉的女子。

 騎兵和水師交戰多年,各有損傷,但真要算起來的話,還是大半輩子都是在草原與馬背上度過的騎兵們,實在不適應異地作戰而死傷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