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茜香

一個王朝的覆滅, 往往起因於在金字塔頂尖的權力掌控者看來,很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比如第不知多少個不平等條約的簽訂,比如割讓出去的不知道第多少塊土地, 比如持續多年的天災,再比如最後一次加稅……

 這些放在往日,總能讓人抱著“過了這關就好了”的淳樸想法,咬著牙關挺過去的困境與無理要求,一旦被真的挺了過去,接下來便會有更加苛刻的條件在等待著苦苦勞作的百姓。

 他們每邁過一個遍佈荊棘的臺階, 迎向下一個要將人抽骨吸髓、喝血吃肉的困境時,就等於在王朝本就不穩固的地基上,堆疊了又一塊寫著“忍一忍、再忍一忍”的磚瓦。

 這些雜亂無章的磚瓦,已經在統治者們的視若無睹之下,堆疊成了一幢搖搖欲墜的危樓;只要再往上隨便放一點重物, 便會隆然倒塌下來, 連帶著將周圍那些還在洋洋得意地準備往上面再放點什麼東西的人,也一起壓扁壓死。

 ——而這一刻很快就來了。

 事情的爆發是從杭州開始的。

 近些年來,天災頻發, 各地荒歉。為了維持與關外兵強馬壯的外族人簽訂的無數不平等條約,同時還要保證皇家的體面生活,在工部苦思冥想了好久也沒能想出個解決歉收的辦法之後, 六部官員也放棄了腦子, 大手一揮就得出了最好用的一個辦法:

 加稅。

 加,拼命加,可勁加!別說什麼我朝太/祖當年是十稅一, 現在天災這麼嚴重, 國庫又空虛, 不加稅還怎麼讓人撈錢?什麼淋尖踢斛什麼運輸折損什麼更換稱量容器,怎麼賺錢怎麼來。這種收稅方式,哎,主打的就是一個不顧平民百姓死活的美感與效率。

 而且在他們看來,此時放棄腦子也放棄得很有道理,畢竟眼下皇帝已經中風昏迷躺在床上了,誰不趁著這個時間爭權奪利,誰就是真正的傻棒槌。

 新的加稅的命令一頒佈下去,各郡縣的稅收就達到了十分可怖的十稅七,囤地的地主家中的稅率更是十稅八、九起步。要是有個什麼地方的豪強大戶在收稅的時候,只收一半,都是會被家家戶戶供起長生牌位的大善人。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上任杭州縣令林東剛去世半年,新一茬的稻穀剛成熟,新走馬上任的女縣令林妙玉便毫不猶豫扯了大旗,帶著林氏和杭州反了。

 而且她打出的旗號也很有吸引力,“吾疾貧富不均,今為汝均之”。1

 這一旗號與眼下豪強林立、土地兼併嚴重的情況完美呼應了起來,使得無數被苛政苛稅壓迫得喘不過氣來的百姓,一看見林妙玉的隊伍兵強馬壯、糧草充足,又見昔年美名滿天下卻被滅族的梁氏遺孤在軍中擔任要職,便毫不猶豫投身其中,只為了從朝廷花樣繁多的徵稅下逃過一劫,討口飯吃。

 在林妙玉的隊伍愈發壯大之時,原本應該南下收稅的浩浩蕩蕩的船隻恰好即將抵達杭州。

 負責收稅的官員們都是被皇帝那套“女人成不了氣候”的理論給忽悠瘸了的天子近臣,聽說“林妙玉率林家叛亂”這件事後,一開始甚至都沒什麼人把這個消息放在心上,個個還有閒心捻鬚而笑,頗有種“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一切都在我計劃之中”的架勢:

 “都說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可依老夫看來,這道理放在女人們的身上也是一樣的。”

 “頭髮長見識短的婦人家,哪裡做得了這種大事?”2

 “大人所言甚是。依我看,她的背後肯定另有推手,否則她一個在縣令替補的位置上坐了六七年的女人,怎麼可能有如此膽識和見地?”

 “如果沒有,那就更好了,派個人去遊說她一下,跟她講,只要她放下反旗,歸順朝廷,那麼不管她想要什麼,朝廷都會滿足她的,沒必要為了一點官場上不得志的小事,就鬧得這麼僵硬。”

 直到現在,他們還以為林妙玉造反,是“被陛下打壓狠了”的置氣,半點沒往民生民意這方面想——

 直到一支燃燒的、塗滿了松油的箭,破空而來,落在了他們的大船上。

 他們的船艙原本應該空無一物,畢竟這些船是為了收糧食而來的;可現在,在這些官員們每次一停靠,就要去岸上花天酒地、尋歡作樂的疏忽下,不少船艙裡都被間諜們填了易燃物上去。

 更別提之前,他們曾飽受暈船之苦,在岸上享受宴席時悶悶不樂、難以展顏的時候,曾經有個右手上帶著道傷疤的其貌不揚的人來獻計道:

 “大人們都是朝廷要員,若真在收稅這件小事上把自己給累倒了,可真是不划算。既如此,我有一計,可以讓大人們在趕路的時候好受些。”

 “大人們為何不用鐵索,將船隻們連在一起?畢竟暈船的症狀,多半是由風高浪急而引發的,若依我之言,便能夠讓船隻合為一體,不易被風浪搖動,也就能減輕暈船的不適感了。”3

 眾官員們聞言後紛紛大喜,覺得這可真是個妙招,於是便立刻找來工匠鑄造了鐵索,將船隻們頭尾相連地牽了起來——

 而眼下,便是他們收穫這個“妙計”所帶來的苦果的時候了。

 這一支火箭在船上一落下來,其後更有千萬支同樣的火箭紛紛落下,宛如天降業火,頃刻間便將船艙裡的易燃物全都點燃了。

 此時此刻,從岸上看去,這江中的景象,便如同炸開了銀河、撕裂了太陽似的,火光熊熊間,江水都被火光與鮮血染成了濃重的緋色,與岸邊策馬而來的紅衣女子的裝束遙相呼應。

 只見那紅衣女將長髮高挽,身披盔甲,被頭盔的陰影遮蔽得有些模糊的眉眼,在不少人的眼中越看越眼熟;半晌後終於有個武將驚呼出聲,指向紅衣女子的手都顫抖了起來,活像犯了羊癲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