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孤啟沒有回頭。

 他知曉, 做錯了事,是要討別人的原諒的,既然不能為鬱雲霽分擔, 他總要做些什麼才好。

 如今已是下午,小廚房不再煙氣瀰漫,他看著灶臺上的一柄快刀,顫著手覆了上去。

 鬱雲霽已然被一沓沓奏摺摧殘的焦頭爛額。

 方才她將思緒捋清, 竟發覺被她忽視的一點。

 既然飛龍使的位置是不必要的,為何母皇還要將這一位置復原,並且讓從青州來的郭愚嬌坐在這等位子上。

 但細想來,卻又不似先前所說那般。

 郭愚嬌此人惡貫滿盈, 依著女皇的性子怎會用這等人,她不會不知曉郭愚嬌的底細的。

 可在知曉郭愚嬌底細的情況下,將宮苦累之職賜予她,既是賣給了吏部面子,又是將此人看管在宮中, 不至於她禍亂京中百姓。

 女皇能動這樣的心思, 證明郭愚嬌此人便是有用的。

 “殿下,郭愚嬌此人貪婪狡詐,又傲慢自大,若是殿下私下相見,才是抬舉她了, 不若屬下將她綁來。”弱水看著她道。

 鬱雲霽含笑搖了搖頭:“小人才這般,我們光明正大相邀, 讓眾人看著, 這是菡王府的待客之道。”

 既能瞭解郭愚嬌,又能借洗白菡王兇狠的名聲。

 何樂而不為。

 “可是, 殿下先前都是這般作為啊……”弱水小聲的嘀咕著。

 奈何鬱雲霽耳力驚人,還是聽了個正著。

 她輕咳一聲,指著奏摺上的墨字:“我認為,郭愚嬌能從青州安然出來,是川安王准許的。”

 她不肯同鬱雲霽商談政事,鬱雲霽便將她同自己關在一處,弱水這才肯表達自己的見解。

 弱水思索道:“屬下認為,郭愚嬌同逆黨有關聯。”

 “我正是如此猜想,”鬱雲霽沉吟道,“郭愚嬌是青州的地頭蛇,但青州如今有川安王,在文人大儒勸說不來之時,她理應去找郭愚嬌,這人唯利是圖,定然會協助她管理青州,以至於青州如今都不曾傳出風聲。”

 “一山不容二虎,郭愚嬌頂多算只猴子,”弱水道,“所以在利用完郭愚嬌之後,為了讓她仍是有用之人,川安王便將其派遣至京城,讓她尋個差事,將來好通風報信。”

 鬱雲霽頷首。

 弱水的想法同她不謀而合,川安王一黨能猖獗至此,也有母皇的縱容。

 可她不明白,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母皇為何能縱容她至此。

 門外三千道:“殿下,溪太師的信。”

 腦海中繪製的千里江山圖頓時打碎,拼成了溪洄那張清俊淡漠的面容。

 鬱雲霽微怔,隨後道:“快快進來。”

 今日一事,她原本是沒有任何想法的,可溪洄是男子,此事事關男子的名節,不知他是否受到了宮中流言的影響。

 鬱雲霽接過光滑的信封,興許是心理作用,信封上好似也帶了淡淡的沉香氣,饒是從皇宮騎馬至王府,這股香氣也不曾被路上的塵土湮滅,怡然獨立。

 信紙上的瘦金體同它的主人一般,像是帶著溪洄獨特的個性和別具一格的風格,傲然立於人面前。

 “溪太師可曾還說些什麼?”鬱雲霽輕輕蹙眉。

 “不曾,太師大人身邊的人只將信紙遞與屬下。”三千道。

 她捏著信紙,有些不明白溪洄的意思。

 今晨他方失足跌到她的懷中,宮中便起了流言,倒也是什麼版本都有,歸根結底,都是說兩人之間有私情。

 她知曉流言的傳播,其中定有女皇的手筆。

 可溪洄今晨分明拒絕了女皇的話。

 她與溪洄都無心此事,身為兒郎,他此刻是該避嫌的,信上非但沒有避嫌的意思,甚至還邀她入月溪閣一敘。

 “他這麼做,一定有他的道理。”鬱雲霽輕聲道。

 “殿下,王夫來了。”三千復又道。

 鬱雲霽眉頭微揚,隨後看向窗邊,暮靄降臨,如今已是未時,天色漸晚,孤啟不好好養傷怎麼跑來這裡。

 想到他滿身的傷痕,鬱雲霽不禁有些頭疼:“讓他進來吧。”

 弱水三千對視一眼,應了聲是,便一起退下了。

 她捧著一本摺子,心中惦記著郭愚嬌身份一事,便又看了進去。

 身旁迎來荼蘼香,混合著淡淡的血腥氣,鬱雲霽下意識側身回頭看,便對上孤啟那雙瑩亮的眼眸。

 “殿下。”他率先出聲。

 她再三被孤啟嗆聲,如今國事當先,鬱雲霽本沒有心思解決這些事。

 沒成想他找到這裡來。

 孤啟將小盅放置在桌案上,垂首道:“這是引之為殿下做的羹湯,殿下忙於朝政之事,也應照看身子。”

 這幅作態放在孤啟身上,不知怎的,鬱雲霽覺得有些彆扭。

 這還是孤啟嗎?

 她看著眼前人,他垂著長睫,低眉順眼。

 “你

有事相求?”鬱雲霽緩聲道。

 隨後,她便見孤啟咬著下唇,那唇上還有一滴血珠,不知被他咬了多少次。

 孤啟微微偏頭道:“我有話同你說。”

 他雖什麼都沒說,鬱雲霽卻認定了此事。

 “今日你來的正好,我也有話同你說,”鬱雲霽看著他,頗有幾分無奈,“不要再欺負依弱了,他又沒做錯什麼,怎麼剋扣他的糕點,他可是把糕點看得比命還重啊。”

 孤啟長睫顫了顫,袖中的手緩緩成拳。

 他許久不曾下廚,尋常世家大族的郎君是不會為妻主洗手作羹湯的,他今日下廚本就不曾期望能得到她的評價,卻不曾想,她第一句話會是為了依弱。

 是了,到底依弱才是正兒八經的菡王夫侍,他自始至終都是個外人。

 “……是。”孤啟忍著鼻頭的酸意道。

 鬱雲霽眉頭微揚,總覺得今日這一樁樁一件件事有些不對,卻不知問題出在了哪裡。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她合上手中的奏摺,看著他問。

 他今日本來是想道歉的。

 他想為著這些時日做過的錯事求取原諒,可顯然,他做下的錯事實在是太多了。

 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想來鬱雲霽今日也會因著依弱的事,對他好感驟降。

 道歉有什麼用呢,即便鬱雲霽胸襟寬廣,可大小錯事足以讓他在她面前抬不起頭。

 他不曾做過一件令她開心的事。

 鬱雲霽不喜歡他,也不會有人喜歡這樣的他,他只會給她惹好多麻煩。

 孤啟心口傳來絞痛,他倒吸一口涼氣,顫著呼出,道:“沒有了,還望殿下保重身體,這盅……”

 鬱雲霽並非看不出他欲言又止,直言道:“有什麼需要你說便是。”

 這句話像是給了他莫大的鼓勵,孤啟抬眸望著她:“……引之想要殿下的香帕。”

 “香帕?”鬱雲霽不解,好端端的,他要這個做什麼,但她無暇顧及這些,只問道,“我一時不知曉你說的哪一方。”

 孤啟艱澀的開口:“就要,殿下身上這一方。”

 鬱雲霽順著他的目光朝腰間摸去,便摸到一方繡工精細的絹帕,正是雲夢澤今日還來的那張帕子。

 她沒有探究別人秘密的興趣,孤啟不說,她便沒再多問,一張帕子也沒有什麼,她將帕子從腰間取下,遞給他道:“喏。”

 鬱雲霽不曾注意到他微顫的指尖,只順勢看向手旁的燉盅。

 孤啟帶著燉盅進來之時,屋內便被藥材的清香充斥著。

 這股清香不似小廚房帶來的參湯,小廚房的味道濃重,而孤啟手中這份卻調和的剛剛好。

 她拿起手旁的小燉盅,卻被燙得猛然鬆手,湯盅頓時摔碎在地。

 藥湯四濺,將兩人的衣襬浸溼,紅棗參湯的味道在書房蔓延開來。

 鬱雲霽不知曉這麼燙的燉盅,他是如何捧過來的,竟是不曾墊些東西隔絕滾燙。

 眼前的人長睫濡溼,他仍低垂著頭,鬱雲霽開口道:“我不知曉燉盅這麼燙,你的手可曾有事?”

 孤啟搖了搖頭,啞聲道:“引之不打擾殿下了。”

 雖奇怪於他會無事,但見他這副模樣,鬱雲霽以為方才那句話又觸及到了他的傷心事,便只應允:“我讓三千將燙傷膏為你送去,下次……”

 她原想說下次莫要這般不小心,可想到兩人如今模糊不清的關係,便將後面的話收了回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不要說了為好。

 眼前的人雖是拿到了帕子,面上卻仍是有些落寞:“殿下保重身子。”

 鬱雲霽不明白他,卻沒有心思再細想,捧著奏摺逐字逐句看了起來。

 掌心的灼燒感仍在。

 孤啟捧著那張帕子,立在背光無人的廊廡下,細細看著手中那張帕子。

 他眸中是情緒翻湧,一顆心像是被狠狠的攥緊,再緩緩鬆開,令他呼吸不得,這中間的痛楚令人難耐,他隻眼神炙熱的看著手中的帕子。

 在這方帕子還帶著她身上的淡香,孤啟如獲至寶般,將帕子虛虛攏在手心。

 這是他一人的,絕不能讓旁人瞧見,哪怕只有一眼也不可以。

 孤啟朝著半月堂小跑去。他如今身子還虛弱,整個人有些軟綿綿的,沒跑多遠便跌倒在地,小腿的無力感將他席捲,但掌心中的帕子被他牢牢抓著,不曾沾染半分溼潤的塵泥。

 一顆心像是被酸甜的蜜糖浸泡,每一個角落都蘸滿了可口的糖漿,怪異的感覺在腦海中叫囂。

 心頭酸脹的感覺無以復加,被蜜糖浸泡已久的心又豐滿了起來,而其中是酸甜只有他自己的得知。

 他要藏起來。

 一旦產生或者這個想法,便如同洪水般一發不可收拾,孤啟沒有顧上將下襬的塵泥拍淨,捧著手中散發淡香的寶物,直奔半月堂。

 “殿下,您這是……”含玉驚訝的看著跌跌撞撞跑回來的

孤啟。

 方才他一溜煙沒了人影,含玉方趕到小廚房,便又被他趕了回來。

 此刻已過半個時辰,他便帶著一身的髒汙從書房回來。

 含玉不知曉發生了何事,卻聽他道:“不許任何人進來。”

 他頓了頓,補充道:“……除了殿下。”

 隨後,半月堂的門便被他死死的閉上。

 四周的安靜令他精神稍稍放鬆,孤啟捧著手中的帕子,他急促的呼吸了兩口冷氣,隨後埋頭,深深的嗅著上面殘留的淡香。

 他像是要將這方帕子揉進自己的骨血一般,緊緊的貼著胸膛,擁緊了自己。

 “鬱雲霽。”他輕聲呢喃著。

 像是害怕驚醒一場美夢,孤啟緩緩闔上了眸子,被這一縷淡香包裹著。

 他太卑賤了,如今竟還做出這等不知羞恥之事。

 可他想偷偷的,將妄念藏於心底,只要能日日看見鬱雲霽就好。

 孤啟反覆咀嚼著她的名字,像是孩童得到了美味的飴糖,他將這三個字在舌尖流連了千百次。

 鼻頭微微酸澀起來,只不過這次的酸澀不是因為難過,而是因為被淡香包裹著幸福到極點。

 不知過了多久,孤啟攏著帕子的手收緊了些,隨後將外層的薄衫褪下,將帕子疊的方方正正,隨後,他將交襟暗紅色長袍鬆開些,那一方帶著她的味道的帕子,被珍重的放在了他的胸口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