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慕羲和 作品

第一七七章 河豚之喻(中)

    而劉鈺的詭辯和借題發揮,只是把這種思想大混亂引爆的導火索。

    從明末開始,日本儒生湧現出了三種不同的思想。

    這不是說朱子學還是古儒學的爭端,那爭端,實際上是打著先秦旗號想往前走的、和打著宋儒之學想往後退的爭端,牽扯的還是經濟問題。

    這裡說的三種思想,是關於華夷問題的。

    一派認為,自己就是夷狄,就該努力學習中華文化,恨不能生在中華。

    一派則認為,日本自己也可以叫中華,只要符合禮、符合比周邊民族先進、有藩屬朝貢體系,那麼中原可以叫中華,日本也可以叫中華。

    中華是個文化概念,只要儒學守禮就是中華,和地理沒有任何關係,稱呼中華的時候應該改為地名如震旦、支與那。中華是中國的自稱,在日本,中華就是日本的自稱。

    還有一派則認為,日本才是中華,中國根本就不是中華正統。

    因為日本國萬世一系,在降生的那一天,就是按照天道的禮儀所定型的。儒家禮法,是天地大道,殊途同歸,日本產生儒家大義的時候,可比周公孔孟早多了。

    日本之所以多用漢文,因為文字這東西日本原來也有,只是孝德天皇大化改新的時候,把日本的典籍“悉數為灰”了,所以導致現在看不到日本古文字書寫的典籍了。

    要是能看到的話會驚奇的發現,其實古代日本也有文字,而且也寫了自己的儒家經典,和周公孔孟之道殊途同歸。

    可惜因為孝德天皇大化改新、全面唐化,都燒沒了。

    前兩派還是在儒家天下觀的範疇內閃轉騰挪,最多也就是“僭越稱兩華”,也沒離譜到第三派這種糅合怪的程度。

    山鹿素行在提出第三派理論的時候,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佛家、耶穌教、儒家的影響。

    就像是宋儒面臨佛教“從何而來、往何處去”的成型的宇宙觀影響,不得不搞出了理學來反擊、而被大順的古儒一派批評為“理學為釋家所染而不自知”一樣。

    山鹿素行這是自以為自己是“復古之儒”,實際上整個體系卻是不自覺地受到了儒、耶、釋三家的影響。

    延續著日本聖堂林家和耶穌教的辯論,認定天理在造物主之前。那麼先有天理、後有宇宙,既如此,在宇宙創立之初,天理早就存在,那麼創世之初就有一個“文華制度完備”、符合天理的日本國,也是合理的。

    天理既然在造物主之前,那麼儒學也就是在創世之初就存在的。只是周公、孔孟等人,悟出了大道,傳播出去而已。但實際上,儒學早就在日本出現幾萬年了。

    就像是烏雲籠罩的時候,不是沒有太陽,只是海西邊的那群人那時候還處在蠻荒,看不到而已。

    山鹿素行之所以能這麼搞,主要還是因為……中華的史書太詳實了。

    神話就是神話、史書就是史書。

    而山鹿素行拿著日本的神話,對照著中華的史書,說你看時間,是不是比你們早?

    他這一套三家糅合怪,此時在日本的下層武士裡,還是很有市場的。在上層儒生那,是被批判的。

    這可以看成是一種樸素的自卑情緒下轉為自負的民族主義雛形,而且是立在不敗之地的那種:比孔孟還早的日本儒家經典,在孝德天皇的時代被燒了,所以現在看不到;你說沒找到存在的證據,不就恰好證明那時候燒的乾淨嗎?

    這和後世那種“史書都是篡改過的、所以史書不可信”的一派,幾乎是一樣的道理,根本就是不敗的。你舉出史書中的例子,他也會告訴你那是篡改過的。

    新井白石這樣的儒家大手子,去朝鮮也在文化上感到自卑。但大手子的做法,是解構天下觀,炮製各自稱華論,水平還是有些的。

    山鹿素行則是自卑之後轉自負,搞出這麼一套自嗨的東西,這對下層武士的影響力是極大的。

    那種文化上的自卑是浸在骨子裡的,越是水平低就越容易被這種自卑後轉自負的東西所蠱惑。

    但是,理論家不是誰能都當的。想要封聖,自稱一派,山鹿素行還欠缺了點火候。

    他根據日本的情況,否定了“天”這個正統的概念,而是轉用了“武”。

    因為如果不轉用“武”來尋找正統性的話,只靠“天”衍生出的“道德”、“禮教”等,日本在朝鮮面前都會自卑。

    但如果是“武”作為正統性的話,在朝鮮面前就不自卑了:我能打得過你,就證明我是正統。

    所以山鹿素行把伊邪那美創國時候的“天瓊矛”作為神器之首。“蓋矇昧之時,除暴驅邪彰顯聖道,非武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