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慕羲和 作品

第一七七章 河豚之喻(中)

    凡事只要一上綱上線,雞蛋裡必能挑出來骨頭。

    劉鈺從天婦羅裡挑“名教之存亡”這樣的大義,也正符合此時日本、中國、朝鮮等一致禁天主教的背景。

    這也不只是儒家自己的事,而是中華文化以及其衍生文化和被融化文化共同的敵人。

    在大順這邊,把“陡斯”翻譯成昊天上帝;在日本這邊,把“陡斯”翻譯成“大日如來”;在大順這邊,以耶補儒,試圖先挑戰釋家的地位;在日本這邊,曾經天主教徒和佛教徒之間互相燒教堂廟宇……

    以及不準祭祖、不準祭孔、不準周公叫聖人因為封聖要得到教皇允許等等,這幾件事引起了儒家文化圈的強烈反彈。

    劉鈺這番話自是沒必要在大順找茬,畢竟大順這邊找的盟友,是號稱天主孝子的法蘭西。日本這邊最起碼還找的是荷蘭,至少不是天主教國家。

    但日本這邊的儒生借題發揮,念辛棄疾的觀潮詞,舒展心中的鬱悶,也就怨不得他也借題發揮。

    大順這邊的官員悄悄看著劉鈺,內心都想笑。朝中誰人不知,鷹娑伯懂個屁的名教文華?十三經看沒看全都是未知數,在這裝這麼名教守護者?

    腹誹之餘,內心也是佩服,心道這借題發揮的本事,倒真不愧是在朝堂裡摸爬滾打多年的水準。雖說這些年一直在外,可耳濡目染之下,這等本事多少還是學了一些的。

    日本這邊的儒生終究水平差一些,連新井白石這樣的人物,去朝鮮之後,都感覺到“文化自卑、武力自信,與朝鮮交,唯靠武力以致對等”。就準備換約的接引寺,到處都是朝鮮通信使留下的題字、題詞。

    被劉鈺這麼一上綱上線,頓時啞口無言。

    儒家內部有很多矛盾的言論和思想,比如漢時就有的馬肝之論。

    文王武王,到底是造反?還是代天行道?

    最後還是漢文帝出面指示:不爭論。

    馬肝有毒,馬肉沒毒,消停的吃點馬肉就得了,非得把馬肝也吃了才算真正吃過馬?

    今兒劉鈺說的這事,也是一個沒法爭論的東西。

    這種類似的爭論,在九十多年前的日本,就已經爭論過一次了。

    當年的長崎奉行山崎正信,見明末大亂,想盡辦法蒐集明末大亂的情報,其中抄錄到日本的,有《抄錄李賊復史軍門書》、《史可法回大清攝政王書》、《闖賊僭登基詔書》等等。

    一邊是直接寫李自成是賊,但“征斂重重,民有偕亡之恨。肆昊天既窮乎仁愛,致兆民爰苦於災祲。朕起布衣……”,這又繞回了當初的馬肝之爭,商湯周武是造反啊?還是代天行道?

    一邊是《史可法回大清攝政王書》裡,“謹啟大清國攝政王殿下”、“我大將軍吳三桂借兵貴國,破走逆賊……此等舉動,振古鑠今,凡為大明臣子,無不長跪北向,頂禮加額……”

    這不只是讓中原的儒生懵圈,不知道到底是站農民軍一邊,還是直接投大明薊國公大將軍吳三桂為先君報仇。

    日本這邊的儒生也是出現了劇烈的思想混亂,一直“不爭論”的馬肝之論再一次被翻出來。到底誰是正統?誰對、誰錯?

    之後大順這邊廢了均田免糧的口號,改用保天下的口號,荊襄涅槃,日本這邊一揆漸多,怕大順這邊的反抗思想影響到日本國內的統治,再加上南明借兵和大順之間結下的樑子,之後就斷絕了任何形式的官方往來。

    現如今劉鈺又翻出來了類似的話題,大順在保天下、保名教,打一頓日本,到底是對?還是錯?

    日本的儒生能產生“若孔孟為主將、來徵日本我們該怎麼辦”的疑惑,是因為本身就有這種疑惑,所以才問。如果沒有這種疑惑,當然就不會問。

    而且本身大順也確確實實沒割地,對馬和隱歧島,那是為了名教之德“以直報怨”,割給琉球了,恰好是琉球割讓北方五島的兩倍時間。

    不管事後琉球是否“主動”交給大順代管,反正大順是沒割日本的地。

    開埠那是租地,給租子的。本身長崎就有唐人町,這也算不得啥大事。開埠是為了提高日本的米價,改善武士儒生和農民的生活;開埠是為了讓日本的百姓得到充足的貨物。這都是很仁義的。

    蝦夷按劉鈺所說,那是羅剎國南侵,日本根本沒能力攘夷,大順作為天朝,是有義務去攘真正的夷狄的。

    這種疑惑,可以說是自遣唐使以來、至明中晚期宋儒之學開始在日本擴張所引起的思想大混亂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