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慕羲和 作品

終章 九三年(三十)

    之所以被戲稱作“篤了個大勁、放了個小屁”,因為並沒有那種轟轟烈烈的、關乎到所有制、均田之類的大改革。

    反倒是在天下惴惴不安翹首觀望的哀榮葬禮後,皇帝只發了兩個上諭。

    《復三代學校制推行天下上諭》

    《欽定學校制選材辦理章程》

    這兩個上諭一出,固然叫一些緊張不安的人長鬆了一口氣,卻也讓一些之前興奮不已的人懊惱憤滿。

    京城,原本的敕造興國公府邸旁的來今雨軒茶社中,實學派通儒社的年輕人們聚集於此,對此大加議論。

    來今雨者,語出杜少陵之自述:秋,杜子臥病長安旅次,多雨生魚,青苔及榻,常時車馬之客,舊雨來,今雨不來。

    喻來此相聚者,不計身份,皆真友也。

    這是當初興國公“從赤松子遊”之前所建,久而久之,實學派多來此聚會、講學、探討。

    這通儒社,是這幾年由一群年輕人成立的類似前朝學社一樣的組織,起名的時候,故意為之,頗有挑釁之意。

    固然說,實學一派和復古儒顏李一派,之前多有交往。而顏李一派的終究目標就是做通儒,但這種交情倒不是實學一派的激進才俊們取“通儒”為名的原因。

    倒是古時蔚繚子言:野物不為犧牲,雜學不為通儒。

    他們自稱實學,但於科舉一派眼裡,卻暗裡稱之為雜學。

    這群人取“通儒”為社名,顯然故意為之:既說野物上不得祭祀的檯面,你們學雜學的也配叫儒?然而這批人偏偏就取個通儒之名,多行挑釁。

    既有這麼個典故,是以這通儒社,又取《韓非子》顯學篇之“雜學繆行同異”之意,示意社內兼容幷蓄、意見不同亦可為友暢所欲言,繆行同異,而論大道。

    總的來說,這是個精英小圈子組織,但又不是燒炭黨、共濟會那種神秘小圈子,只是入社的難度頗大,必先以天下為己任,而後多半也是諸如成均館等實學頂尖學堂的學生。

    社內多談政事、大談國事,正值年少,更是指點江山,激揚文字。

    只是真論起來,內部政見多不相同,激辯之餘,也不免動手互毆,但毆過之後也就忘了、至少面上是忘了。

    政見既多不同,如今天子又下詔,弄出來這麼個篤大勁放小屁的事,自又是一番爭吵。

    “我看,這大順國,怕是要完吶!如今天下弊端極多、矛盾極大,值此之際,大張旗鼓迎回興國公棺槨,本以為要行大變革新之事。卻不想竟是改革科舉、學堂、選拔之法!”

    “十年後廢舊科舉,而加實學為考試內容,推行天下,各省分上舍大學堂之名額。”

    “這非是不好,而是弄錯了輕重緩急。”

    “天下兼併之勢愈演愈烈,便如鄉紳地主,以租利為生,盤剝百姓。”

    “這個土地制度不變、均田不成,鄉紳地主是學《論語》、還是念《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難道真有什麼區別嗎?”

    “他念論語,也是收租子過活;他念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也是收租子過活。無非學堂的書本換了、考試的卷子換了,可最基本的東西,一點沒動。”

    “不動這最基本的東西,天下能好了?此為其一。”

    “其二,你看這《欽定學校制選材辦理章程》,其中學堂數量,必多建於縣城。屆時,鄉間地主子弟,去縣城讀書。平民子弟,原本還能在鄉間鄉塾識得幾個字,說不準還可做秀才中舉人,如今教育全都跑去了城裡,鄉民識字率,只恐大跌。”

    “若要辦,那就大半,村社皆立學堂,開蒙授學,朝廷度支。可這又需錢,錢從何來?”

    

    “待幾十年後,人才選拔一如舊時,不過是八股換成了數學、詩詞換成了經濟,然而論其階層,不過還是原本的鄉紳地主。”

    “屆時,若行均田,簡直痴人說夢。”

    “如今,正是最後的機會。”

    “一來我等實學學子眾多,數有百萬,為官為吏,足以成均田事。”

    “二來,實學子弟多非地主,亦非鄉紳,並無利益糾葛。”

    “三來,以人心論,實學子弟不免覺得,若行均田事、變法事,官僚皆從實學出,而頂替科舉舊人,官缺極多。便是要打,也不怕他,打完之後,人人有官做,如何不支持均田工業事?”

    “可這麼一改,十餘年後,還改什麼?還變什麼?朝中為官者,大半地主,這還均什麼均?”

    “唯獨如今,實學一派,幾無地主,生計或為商、或為工、或為軍、或殖民、或航海、或貿易,正可辦成這天下第一仁政。”

    “辦成之後,再辦學堂、再改科舉,事半功倍。”

    “如今這麼辦,我看啊,官家是壓根不準備辦這大仁政!”

    學社內,膽色頗大、頗為激進的學生上來就是一通“目無君父、大逆不道”之言。

    更是直言這大順要完,示意如今的情況、矛盾、新學與舊學的爭端、兩邊的階級屬性不同,正是最後完成均田改革的機會。

    一旦錯過這個機會,日後地主無非是從讀論語變成讀數學,可經濟屬性未變。地主黃老爺滿口us刀樂,難道就變為實業工廠主了?地主張老爺開口就是一通幾何學,仍靠租子活著,這和開口就是之乎者也有甚區別?

    他這一開口,學社內立刻有人反對道:“這話也不是這麼說的。均田也未必就是唯一辦法、更未必是靈丹妙藥。”

    “兄先別急,不妨先想一個問題。”

    “如今縣城、州府,商業還算興盛。”

    “興國公言,工商業,只是糧食分配的一種手段。”

    “而如今縣城、州府的工商業,分配的又是哪裡的糧食?或者說,如今內地的工商業,到底靠的是什麼?”

    “其實,想想就該清楚。”

    “如今內地的工商業,靠的正是租子的糧食。”

    “地主收租,又吃不了這麼多糧食,必要售賣。他這糧食售賣出去,以他售賣的這些糧食為基礎,內地州府的工商業方能發展起來。內地州府的工商業,所分配的糧食,恰恰是因為地主收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