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慕羲和 作品

終章 九三年(廿五)

    這種抉擇,並不只是大順自己的事,而是一場關乎世界日後思潮走向的大事。

    不只是因為大順現在的體量,內部一動,若有個三長兩短,肯定會引發世界局勢的巨大波動。

    更因為,從啟蒙運動、重農學派等開始“東學西漸”以來,某種程度上說,大順仍舊對那些“生產國”而非“商業國”,有著巨大的引領作用。

    不管是所謂的迷信的無神論;在歐洲算是非常激進的小塊土地私有制;亦或者那種依託於空想的“天下為公”的傳統的基於“人道”的空想……

    種種這些,對於歐洲的很多激進者而言,都是一條與眾不同的、超脫於空洞的巴黎沙龍辭藻的可考察的道路。

    事實上,大順這邊,有不少歐洲人來求學、遊歷,並且仔細考察大順這邊的道路,並不斷把這些東西帶回歐洲,將之前的“東學西漸”,持續下去,並且影響力越發的大。

    正如此時,大順這邊的繼續下去的改革,只要不往回退,但凡往前走,各個派別總能從劉玉那些亂七八糟東拼西湊的理論中找到依據一樣。

    亦如劉玉生前自嘲的,說大順在生產和消費上是馬爾薩斯經濟學、在生產力概念上是李斯特生產力、在對未來的構想上則是衍生出聖西門主義這樣的一個三頭縫合怪。

    這種縫合,產生的問題當然很多。

    比如說,被諷刺為生產和消費問題上的馬爾薩斯經濟學。

    在大順內部,實質上也是有分歧的。畢竟,大順不是英國,甚至不是日本那種封建貴族制,是以自然沒有純粹的馬爾薩斯。

    總的來說,這種觀點算是一種“消費不足論”。

    大順國內的一部分人,當然是舊體系下的得益者,支持這種觀點的原因,是因為他們是地主、貴族、軍官等等,屬於理論中那種“有效需求”。即,資本主義性質的工廠,生產出來這麼多東西,工人的工資肯定不可能全都買走,那這不得需要一批專業的、專門的“只消費、不生產、靠地租俸祿軍餉、金融利息等消費的人”,否則這不是要出現“賣不出去”的危機?

    而另一部分人,他們倒不是舊體系的得益者,同樣也持有這種觀點。他們自己並不是地主、貴族、放貸者、金融食利者等等,但他們持有的這種類似的觀點,則是另一種解釋。

    粗略來講,有點像是“逆練盧森堡的資本積累論”。

    逆練之前的大意,就是說:

    生產分為兩個部分:簡單再生產的生產循環——擴大再生產的生產循環。

    而世界呢,也被分為兩瓣:資本主義因素——非資本主義因素。

    資本主義的基本的生產,是由資本主義生產關係內部資本家和工人來完成的。

    然而,一旦擴大再生產出現,多餘的價值在資本主義因素內完全無法消費掉,也即是說在資本主義因素內的資本家和工人,加在一起,都無法把這些東西都消費了。

    那麼,就可以得出個結論:只有向非資本主義因素的地區可以承受擴大再生產的結果。

    這個,非資本主義因素的地區,未必是殖民地。當然肯定也包括殖民地。

    比如說,大順內部的那些小農,農民,他們並未被捲入資本主義的生產體系中來。所以說,他們也是一種“超脫於資本主義因素之外的消費者,用於將在資本主義因素內完全無法消費掉的商品給消費掉”。

    殖民地就更不用提。

    當然,正練的話,盧森堡的意思是說,如果全世界都普遍工業化、普遍被捲入正式的資本主義生產體系當中。那麼,也就不存在超脫於資本主義因素之外的消費者了,那麼資本積累就沒辦法繼續下去了,最後就要總危機。

    而逆練的話,恰就是大順這邊思想混亂的一個體現。

    那些不是地主、貴族、金融食利者、俸祿消費者的那群人,他們也支持這種不正統的、被劉玉諷刺為變種的馬爾薩斯經濟學的原因,是因為他們認為,松蘇地區的那些資本主義因素的工廠——當然,大順這邊並不用這種詞,但基本上差毬不多的玩意兒——要想實現資本積累,想要擴大再生產,必須向非資本主義地區擴張。訴諸暴力的對外擴張,亦即必須當帝國主義。

    而怎麼向非資本主義地區擴張,則又出現了分歧。

    一部分人認為,既是說,必須得向非資本主義地區擴張,那麼就對外擴張唄。或者說,以此來解釋大順之前對外擴張的必要性、以及一定要繼續對外擴張,深入擴張。

    而另一部分則認為,既是說,必須得向非資本主義地區擴張。

    那麼,對外當然沒問題。

    而對內呢?

    內地的那些小農,農民,他們顯然是遊離在資本主義性質之外的,他們也能做事實上“在資本主義因素之外的消費者,以避免資本主義體系內部的消費不足”的人群。

    故而,是不是說,其實放開鈔關子口等,讓已經具備資本主義性質的先發地區,對內擴張,才是讓工商業急需發展的必由之路呢?

    所以說,劉玉嘲諷大順這邊的歪經是縫合怪。

    因為縫合之後的效果,以及劉玉“傳術不傳道”的“先知”行徑,使得即便說是“歪經”,那麼怎麼“注經”、“解經”、“釋經”,都能五花八門,而且似乎怎麼說好像都有道理。

    一個被劉玉嘲諷的“變種馬爾薩斯經濟學”。

    都能分出:“地主和食利者這種只消費不生產的人,是必要的,否則要炸”的一派;“必須要對外擴張,用那些沒有大工廠生產製的地區消費商品,否則只靠內部體系內的工人和工場主買不下這麼多東西”的帝國主義對外擴張派;以及“內地的那些人和海外殖民地的那些人在經濟屬性上沒啥區別,都是發展工商業、資本積累、擴大再生產的必要的體系外消費者”的對內激進派。

    況於更復雜的東西?

    而這些複雜的東西里,讓歐洲來遊歷和“取經”的學者們覺得最有趣的,就是“源於中國的重農學派”在中國完全不是顯學,可以視作傳統的重農抑商思潮導致的結果——因為重農抑商的傳統,所以大順這邊反對重農主義,因為這倆“重農”,完全是反著的。

    故而,奇葩至極的情形就這樣出現了:

    凡是真的來到大順遊歷求學的歐洲學者、亦或者如拿破崙那種小時候就接觸過大順這邊學者的人,對於重農主義和自然秩序,都深深懷疑,而且覺得大順壓根不是重農主義。

    凡是在歐洲高喊著“東方智慧、重農主義、自然秩序”的,全都是沒真的來過大順的。

    當劉玉的棺材從天津運到京城的後,不少歐洲那邊的留學生,也即是真的來到了大順,開始質疑重農主義的那些歐洲求學者,也懷著各種各樣的、或是尊重、或是怨恨的心態,來送了最後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