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慕羲和 作品

第三零三章 臨別告誡(八)

    基礎已經打下,重要的是,真正變革中的劇痛,怎麼樣才能壓得住、並且完成變革轉型?

    他對未來的想法,建立在海外、邊疆的幾十億畝土地上,希望用這些土地,減輕轉型的劇痛。

    而這,需要很高的技巧。

    很高很高的技巧。

    很高很高的手腕。

    更需要理解事物的正反兩面。

    比如火輪船。

    這,是扶桑移民、墾殖土地、減輕痛苦的關鍵。

    同樣,這也是長江沿岸手工業瓦解、小農經濟崩潰、傳統手工業活不下去起義的關鍵。

    同樣的。

    鐵路。

    是解決大順內部運輸成本、遷徙成本、使得邊疆土地具備融入資本主義市場的條件。

    但同樣的,這也意味著資本、工業品,會以原本百倍、千倍的速度,從先發地區湧入內地,摧毀舊的一切。

    這不是個簡單的“進步”問題。

    這裡面涉及到一個很多經濟學家忽視了的問題——其實,人活不下去,是會反抗的。

    鬥爭、鬥爭,有輸有贏、有死有活。小農、手工業者,寧可跟著皇帝、甚至寧可跟著洪秀全這種外來宗教的人走,都絕不會跟著資產階級走的。

    誰死、誰活,還真說不準。

    在大順,不理解什麼是小農、什麼是發達的手工業,也就根本不具備在這個時代成大事的能力。

    劉玉把真正的未來,賭在了歐洲革命、印度覺醒,從而導致大順爆發危機上。而這場危機想要真正為未來創造契機,前提又得是大順這邊圍繞著世界貿易和資本主義的經濟活動,已經達到一旦動盪起來就要動搖整個帝國的程度。

    《控衛在此》

    現在,還遠遠不夠。

    李欗其實並不是劉玉認可的最佳人選。實質上實學派裡,劉玉是有自己真正認可的人的。

    只不過,現在這情況,諸多皇子中,能稍微把握住一點資本主義的思路,去解決人地矛盾的人,就這麼一個。

    但他對於逆練老馬的學問,還是差了一些,還是不能理解原始積累時候的手段、還是缺乏對於資本是一種社會關係的認知。

    應該說,這就是血緣繼承的最大問題。

    放在芸芸實學派人群中,李欗也就是個中人之姿,對於很多事的理解差不少。

    但放在有可能搞政變、兵變的寥寥無幾的人中,這就是那幾塊貨中水平最高的了。

    過去,劉玉可以依靠皇權,打著維護皇權的幌子、披著為了貴族和皇家利益的封建外衣,搞變革。

    但現在,走到這一步,資產階級必須要踏上政治舞臺了。

    也即是說,在這場遷徙、解決內部人地矛盾的今後變革中,資產階級是要唱主角了。

    劉玉確定,依靠小農的自發遷徙、或者破產農闖關東、走西口的方式,是不可能成功的。

    當然劉玉也很清楚,走到這一步,李欗真的要是成功了。軍功貴族和資產階級的綁定、聯姻,已是不可避免了。

    其實,這是個非常簡單的思維實驗。

    帝國主義用堅船利炮,撬開中國的大門,管控了關稅、取消了子口稅,目的是為了什麼?

    是為了打開市場,傾銷商品。

    那麼。

    如果先發地區的資產階級,大順自己的工業資本、金融資本,掌權了的話。法律是統治階級的統治工具,如果他們成為了統治階級,那麼他們對於內地市場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態度呢?

    是不是可以認為,他們省了掌控海關、強迫取消子口稅、內河通行權等等這一系列步驟呢?

    是不是可以認為,用印度棉紗、爪哇靛青、蘇魯失地廉價勞動力、松蘇大型蒸汽紡織廠裡生產的棉布,比歷史上曼徹斯特生產出來運到這裡的棉布,更容易衝死小農經濟呢?

    面對龐大的國內市場,能讓歐洲的帝國主義資本,不遠萬里跑過來炮艦開關。

    那麼,大順本土的資本,是什麼特殊材料鑄成的嗎?他們會根本不眼饞這個世界三分之一人口的大市場?

    民族資本被帝國主義壓制、打壓、摧毀,是一回事。

    小農經濟瓦解,舊時代經濟秩序全面崩潰、從而導致舊的上層建築全面瓦解,又是另一回事。

    舊的上層建築全面瓦解,並不是說立刻就會日月換新天,而是更有可能,導致農村的全面劣紳化、基層徹底崩潰。

    歷史上,滿清搞了個虛頭巴腦的預備立憲,而僅僅是這套虛頭巴腦的東西,立刻導致了“紳權前所未有的膨脹”;“所謂地方自治,不過是鄉紳之治”;“紳權太重,官吏久置於紳士之下”……

    很多人以為的“紳權”、“紳士”、“壓制官吏的紳權”,是地方上的優秀人物,站出來帶領大家奔向美好的未來。

    而現實中,往往是一群黃老爺。

    好在,現在大順在邊疆、海外,確實擁有廣袤的土地、幾十億畝的可耕種的荒地。

    那麼,誰能在這個衝擊過程中,人為推動遷徙、推動移民、推動墾殖?

    又如何保證在完成“地球範圍意義上的‘均田’緩解壓力”之前,不會出現激烈地自立情緒?

    如澳洲、北美這些地方。既有礦、地又多,當地的豪強如果成長起來,第一代、第二代移民,會不會覺得,這麼好的地方應該是他們的,憑什麼要以國有土地的形式,賣給後來的移民?

    還有那些礦產,如果只有個千八百萬人,坐擁那麼大的礦山,還不是吃香的喝辣的?憑什麼要把這些礦產的好處,分給世界上那三分之一多的人口,大家一起富庶?

    於是,便不免得出一個詭異的結論:

    大順要繼續往前走,那麼就不得不讓資產階級登上歷史舞臺,並且可能需要他們來在這場大遷徙的經濟力中唱主角。

    但是,大順又萬萬不能讓資產階級真正的掌權,或者說,真正地成為最純粹的完全逐利的統治者,需要一股力量壓制他們。而這個道理,往往被稱作“重農抑商”。

    同時還需要一個強大的國家機器,保證移民的最終完成,而不是在還未完成之前,那些移民區先鬧出來西班牙二代、英國二代、法國二代的移民故事。

    這股力量的真正核心,是小農經濟瓦解過程中的激烈反抗。

    這種激烈反抗,迫使統治階級不得不選擇稍微緩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