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慕羲和 作品

第二九八章 臨別告誡(三)

    不再那麼複雜,不再弄不清楚地到底是誰的、我有沒有在這塊地上放羊的權利什麼的。

    私有制下,我的就是我的、你的就是你的。圈地之後,圈地者對這塊地,擁有完全的處置權,我愛租給誰租給誰、我愛收多少租子收多少租子只要人家給、你在這裡沒法放羊活不下去了關我屁事?

    即是說,英國的圈地運動,既神聖了私有制的所有權,也依靠暴力手段完成了後一種私有制對前一種的合法謀殺。

    在法國。

    啟蒙運動在發展。

    93年的風暴,徹底解決了土地的私有制問題,使得私有制成為最高的、最神聖的社會準則。

    在法權上,已經為後一種私有制“合法”地謀殺前一種私有制,創造了法律條件和意識條件。

    但是……

    但是,顯然,他們忘了一件事。

    你想殺我,可我不想死,怎麼辦呢?

    這算是為法國在18世紀後成為“革命老區”,奠定了基礎。

    93年的風暴,誕下了“神聖”的私有制,可也使得法國的小農階層,也即第一種私有制的力量,急劇擴大。

    小農,既反對封建,也反對資本。他們極力想要維護私有制,但又極力希望私有制保持為第一種私有制。

    93年風暴之前。

    後來的英國農業局局長阿瑟·楊,曾在法國搞社會調查。

    他問法國的農民:【假如我是個領主,你會怎麼樣呢?】

    法國農民很自然地回道:【當然會把你吊死嘍,活該你倒黴。】

    這是對領主的恨。

    而對資產階級呢?

    【在農村逐漸出現的農會組織中,不難發現農民對城市資產階級的恨意。農民會單獨開會、單獨起草陳情書……他們常常把新的所有制下,資產階級佔據的大片土地在陳情書上提出】

    比如說,私有制,可以。

    但是,村裡的公地,應該歸我們農民,怎麼就賣給資產階級了?他們從誰那買的?賣的人又憑什麼賣?

    只不過,法革的狂風驟雨中,資產階級們要先確定私有制的神聖性,再慢慢解決後一種私有制合法謀殺前一種的情況。

    於是他們召喚出了格拉古、布魯圖斯、甚至凱撒本人,帶著農民,幹成了。確定了私有制的神聖原則,打碎了封建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然後,也就自然而然地出現了《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裡,老馬說的法國小農的情況:封建貴族的壓迫沒了,但是資產階級又騎在頭上了,抵押、放貸、兼併這些問題,使得法國的小農陷入了普遍的貧困。

    於是,老馬斷言:在小農國度,舊的那一套資產階級革命,在小農所有制已經建立起來的地方,是走不通的,因為農民已經拿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而小農想要守護的第一種私有制,也必然滅亡。於是,在反覆掙扎中,小農會徹底打碎了對皇帝、拿破崙等等的舊事物的迷信,最終必然會和城市的無產階級工人們,聯合在一起,推翻舊世界。

    那麼,這些東西,放在大順,到底是什麼意思?

    大順需要一場漫長的啟蒙運動,告訴農民,啥叫私有制嗎?

    習以為常的東西,不需要不斷解釋和辯經;反常的東西,才需要解釋和辯經。

    在大順,需不需要和農民啟蒙說:在私有制下,你的地就是你的,我的地就是我的,你不能來我的地裡拾穗,因為我對我的土地有全部的處置權。

    大順的農民不會驚呼:哇,好有道理,原來是這樣啊?真的感謝你的啟蒙和教化。

    大順的農民只會翻翻白眼,罵一句:你腦子有病吧?我用你告訴我?別說地的麥穗子了,我家的狗拉的屎,都是我的,別人撿去漚肥也不行啊。

    所以,在大順,想要走資這條路,問題的重點壓根不是啟蒙運動,或者說絕對不能是東施效顰式的啟蒙運動。

    重點在於,第二種私有制,如何技術性的、高效的、技巧的,完成對第一種私有制的謀殺。

    什麼叫私有制下的合法謀殺?

    舉個簡單的例子。

    土地兼併。

    我是地主,貸給小農錢,用小農的土地抵押,然後到期還不上我去收地。

    整個過程,在私有制的最高神聖之下,是完全合法的。

    至於說,坑、蒙、騙、九出十三歸、毆打、恐嚇這些東西,這和“私有制的神聖”無關。私有制的神聖性,體現在你就算坑蒙騙放貸,最後還是要拿地契。

    這就是第二種私有制,在私有制這個最高法權下的“合法”謀殺第一種私有制。

    但是,歷朝歷代來看,這種“合法”的謀殺,必然失敗。

    當地主拿出地契、買賣文書、欠債的手印,說這些都是符合神聖的私有制的時候。

    李自成、張獻忠、高迎祥、剷平王等英傑,就會拍拍手裡的刀,問:是私有制神聖?還是我的刀神聖?

    於是,在這一刻,老馬說的經濟學家們混為一談的兩種私有制,立刻涇渭分明。

    小農不是經濟學家。

    所以小農很清楚,他們要私有制,但要的是第一種私有制。

    並且很清楚,在他們眼中,神聖的是第一種私有制,而不是私有制本身。

    或者說,小農比經濟學家更清楚,存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常被混為一談的私有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