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慕羲和 作品

第二八六章 最後的鬧劇(十二)

    “你這麼看?”

    劉鈺仍舊保持著笑盈盈的神態,反問了一句。

    李欗也沒有遲疑,點點頭道:“國公常言,天下運轉的基石是物質。世界是物質的。我雖不是太懂其中深意,但也知道,考慮問題,要在已有的物質的事實之上。”

    “如果說,天朝以哈密為界,並無西域沃土,更缺伊犁以西的七河。”

    “如果說,天朝以遼河為界,並無松、黑諸多大江沃土。”

    “如果說,天朝以東海為界,並無南洋、南大洋、新苦兀、扶桑等幾十億畝的荒地。”

    “那麼,如果下的物質條件,是現在的物質條件嗎?”

    “顯然,國公既說世界是物質的,那就必須得說,如今九州之內,最大的問題,是人口加增,人均土地不過三四畝,以至於就算無有天災,人口再多,那就到了人均一天1斤半糧食的境地了。”

    “而人均一天1斤半糧食,無論怎麼樣,都是要出大事的。萬一有點風吹草動、萬一有點天災水旱,那就是天下的事。”

    “是以,如果承認這是現在九州之內最大的問題,那麼誰能解決這個問題,誰才有資格討論新的‘最大的問題’。”

    “而要解決這個問題,無非兩個思路。”

    “要麼,畝產增加。父皇所謂‘王謝燕、百姓家’。即抽水機、硝石肥,飛入千家萬戶。”

    “要麼,扶桑、南大洋、伊犁七河、松遼以北,尚有幾十億畝可耕種的土地。即便畝產不加,百姓至於五口之家、百畝之田。國公所謂人均糧食擁有量在800斤,亦可。”

    “而這兩個問題,在我看來,實則就是一個問題。”

    “都是要發展工商。”

    “無非是,前者要琢磨著做硝石肥、做抽水機。”

    “後者,要琢磨著修鐵路、造火輪船。”

    “若有一條‘不要水的大運河’,自陝甘直通伊犁七河萬頃上等田;若有一條‘不要水的大運河’,自瀋陽穿越松遼分水嶺,而至松嫩;若有一種橫跨大洋不過兩月的大船,從山東起航至扶桑墾殖,去時拉人回來時拉糧食……”

    “那麼,最起碼,如今擺在九州面前最大的問題,人口滋生、糧食不足的問題,即可解決。”

    “要麼,小農墾殖,交通方便,舉家搬遷,亦非此時走西口、闖關東,動輒一年半載的遷徙路可比。”

    “要麼,效國公遼地大豆事,資本開路,圈地墾荒,就必要出資吸納人口。若無人口給他幹活,他便圈了地,如何盈利?”

    “再甚至於,若河南、湖北有災。東北、西域、扶桑之糧,靠沒有水的大運河、不需要風帆的火輪船,調動之快,賑濟百姓,亦不會出大事。”

    “唯有先把這個問題解決了,才有資格談更多的問題,才有資格讓其餘的問題成為問題。”

    “而現在……”

    “伊犁有地嗎?有。黑龍江畔,有地嗎?有。扶桑有地?有的是。可是,交通不便,以至於資本根本不願意去哪裡投資,更不願意把人送到那裡去墾殖。”

    “所以,還是要發展工業,發展運輸、發展基建。”

    “但是,基建、鐵路、冶鐵等等這些,投資大、回報率低。有這錢,既不如買地收租、也不如投機倒把、更不如開當鋪放高利貸……”

    “故而,問題是,得想辦法,讓錢、讓資本,往這些投資大、回報率低的行業上跑。”

    “如果,他們不肯往這上面跑,非要往耕地上跑。”

    “那麼,就要想辦法,引誘他們往這上面跑。如果,引誘無用,那就用刺刀、用大炮、用法令、用均田制、用強制贖買本金做工業債券的方式,逼著他們往這上面跑。”

    “我把未來,賭在了二十年後,松遼以北、西域、扶桑、南大洋的土地,在運輸工具的發展下,具備價值。”

    “而實際上,只要其能方便運輸人口和糧食,所謂的‘要償還的本金’,根本就不是問題。扶桑東北各地,幾十億畝的耕地,一旦具備商業價值,隨便一賣,難道連這點本金都償付不起嗎?”

    “就算到時候沒錢。二十年後,那些鄉紳地主,拿著贖買土地的債券來要本金,朝廷給他們在扶桑的十倍土地,難道他們會不喜歡?”

    “只不過,現在的問題,正如國公在扶桑的移民策一樣,扶桑土地的價值價格,現在,是全靠朝廷強制賦予的,而不是其應有的價格價值。”

    “而我賭二十年後,因為火輪船、鐵路的發展,扶桑的土地價格,不需要朝廷強制賦予,依舊可以賣出價錢。到時候,隨便弄個幾億畝的土地,作為‘本金’,償付給被強制贖買的鄉紳,難道他們會不樂意?”

    說到這,李欗笑著看了眼劉鈺,笑意盈盈地道:“國公扶桑移民之策,不也是在賭嗎?”

    “在賭,扶桑真的有金子銀子。於是,【運氣好】,在五年之後,國公‘賭’贏了。而之前,國公根本就沒有在找金子銀子,而是把泡沫公司的錢,拿去移民墾殖和做黃河河道遷民之用。”

    “國公既然賭贏了。”

    “那麼,試問國公,因為我把一切壓在了交通物流的發展商,二十年後,我可以賭贏嗎?”

    氣氛,一下子凝重起來。

    即便李欗是笑著說的這番話,也有些像是戲謔玩笑,在問一場“賭局”。

    但,這些玩笑話的背後,相當的沉重。

    傳統天朝走到這一步,以天朝、王朝本身來作為主體,現在王朝面臨的最大問題,就如李欗所言,王朝最大的問題就是再搞下去,就算沒有盤剝、沒有貪官汙吏,這糧食也要不夠吃了。

    解決“理論上人均糧食擁有量”不會出現大規模起義的問題,就是擺在這個傳統王朝面前一等一的大事。

    這也就是為什麼劉鈺把科技打掉“奇技淫巧”的印象,靠的不是巧奪天工的懷錶、可能已經出現的珍妮機什麼的。

    而是,“土”的掉渣的硝石肥、用蒸汽作為動力的提水機、以及在西苑皇帝的親耕田裡造出來畝產幾百斤的“大祥瑞”。

    這裡的主體,是封建王朝。

    也即是,繞回到了當初實學派諷刺顏李學派的那個問題——戶均50畝上等田、150下等田,你們還號稱“通儒”、還號稱“君子六藝”呢,學過算術嗎?算過天下多少人、多少耕地嗎?就嘴巴一張,就戶均50畝上等田、150畝下等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