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慕羲和 作品

第二八零章 最終的鬧劇(六)

    問題是,大順能修三峽大壩搞船閘從而實現通航降低沉沒成本嗎?還是大順有這本事,從雲南挖個運河直接到京城去?

    包括說,此時的大順,又在貴州挖鋅、又在雲南挖銅、又改土歸流以鹽控西南而讓川鹽南下以及川鹽入楚。

    可大順是修不了三峽大壩,直接通航的。

    只能是在三峽兩側,修棧道、修縴夫道,靠縴夫拉縴的形式搞物流。

    靠縴夫拉縴,這是什麼成本?

    這也即是,大順形式上的國內統一市場,是講自由貿易的、也是講相對優勢絕對優勢的。但是,即便說,鈔關什麼的全部取消,那麼“山川河流和距離”導致的“運輸成本”這個“天然關稅”,除非大順有移山填海之能,否則是無法解決的。

    是以,大順本質上內部是自由貿易為主。

    但,表現出來的,又是遍地開花、手工業全面發展、相對優勢地區之前又不太明顯的一種狀態。

    當然,這是之前的問題。

    伴隨著鐵路、火輪船技術的運用,大順內部就不得不考慮“子口稅”的問題。

    以前,是靠大自然的偉力,來做天然的“關稅”。

    但現在,大順雖然沒有移山填海,卻征服了上古植物的屍體內蘊含的力量,火輪船正式向“順流而下”這四個字,宣戰了。

    所以,國內的問題,也就一下子嚴峻了。

    簡單來說,過去來說,是松蘇地區的棉布,的確有相對優勢。但可能,生產成本10塊錢,運輸到湖北的成本15塊錢,那麼湖北地區只要把成本控制在24塊錢,根本不需要地方保護主義,也一樣可以發展。

    但現在,一方面殖民地掠奪和技術進本,讓生產成本降到了5塊錢;另一方面,火輪船等即將使用,逆流而上的成本大為降低,運輸成本可能也就要5塊錢。

    那麼,這就意味著,原本湖北地區24塊錢成本的棉布,除非降到9塊錢,否則這些人就得失業。

    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

    亞當·斯密,是用歐洲、大西洋、地中海和海運的社會存在,拿出了自由貿易理論。

    在他的自由貿易理論中,並沒有過多地涉及“物流成本”這個問題。

    但是,這不代表他的學說就是完全錯誤的。

    因為,他在手工業時代末期、以歐洲海運的物質基礎,得出的這個結論,雖然欠缺了過多地考量物流成本、和超千萬平方公里的內陸帝國的問題。

    但是,不久之後,人類征服了自然,驅動著上古屍骸的力量,用火車、輪船、鐵路、公路。

    使得自由貿易這個概念,超出了大西洋和地中海的範疇。

    是輪船、火車、鐵路這些高效的、亞當·斯密根本沒見過的運輸手段,讓自由貿易在世界範圍內成為一種可能。

    否則,他這個理論的適用性,或者說在此時物流運輸能力條件下的適用性,是有問題的。

    就像是拿三的甜菜疙瘩問題。

    拿三擔憂馬提尼克的甘蔗,影響到法國的甜菜。

    而馬提尼克在哪?距離法國幾何?

    平移到大順,相當於伊犁河谷到蘇北的距離,甚至更遠。

    但在歐洲、在海運的基礎上,拿三擔憂的不無道理,並且法國本土的甜菜種植業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

    然而在大順。

    假設,西域的伊犁河谷種植了上等的棉花。

    就現在這個交通條件、運輸能力,那麼等距於馬提尼克到巴黎的蘇北兩淮鹽墾棉花種植區,會擔心伊犁河谷的棉花影響到他們的收益嗎?

    顯然,就現在這個交通和物流狀況,別說伊犁河谷的棉花,就他媽的截一半陝西種棉花,蘇北的棉花種植園也不會感到絲毫的憂慮。

    作為大順的人,尤其是經歷了這二三十年變革的人,記憶最深的、或者說對大順經濟格局影響最大的。

    既不是什麼新技術的使用。

    也不是什麼自由貿易學說的傳播。

    而是……廢漕改海。

    交通、物流的改變,才是大順這二三十年劇變的最直觀、最顯著的變化。

    揚州,廢了。

    曾經繁華的號稱小揚州、小景德鎮的魯西地區,混成了後世的“國家級貧困縣”。

    而魯西地區一直瞧不上的、視作“東萊子”的膠東地區,則因為海運和膠州到濟南的試驗鐵路,開始嘲笑魯西北是“山東的青藏高原”。

    再往前點追述,那就是“鑿空西域”的價值,越來越低。

    伴隨著航海術的發展,鑿空西域除了軍事和政治價值,其經濟價值,已經完全不可能與漢唐相比。

    這就是劉鈺當年和皇帝說的“彼之西域為西域、吾之西域為南洋”的內在邏輯。

    運輸成本。

    任何理論,不考慮本國的物質基礎,那麼總會搞成邯鄲學步、刻舟求劍。

    貿易理論也是一樣。

    正如老馬諷刺那些跑到澳洲帶去三千男女的人,說你把資本和人口平移到了澳洲,可你有本事把英國的生產關係、物質條件、耕地情況,平移到澳洲嗎?

    一樣的道理。

    大順本來就是搞“自由貿易”的,在內部是這樣的。雖不完美,至少比起支離破碎、關稅林立的歐洲,東亞的“自由貿易”的氛圍也比歐洲強。

    但是。

    山川、河流、峽谷、高原,這些大自然的、天然的“關稅”,以及龐大的帝國面積,使得大順內部的“自由貿易”,是以一種遍地開花的形式發展起來的。

    然而,一個真正懂“自由貿易”的人,會明白一件事,會預感到新的危機。

    那就是:

    當鐵軌從平原延伸、當火輪船改變了“順流而下”的邏輯、當航海術可以走黑水洋而不是大運河……

    一場巨大的危機,即將降臨在大順頭上。

    這個危機的前提,是老馬說的【農村地產的零星分散狀態補充了城市中的自由競爭和正在興起的大工業……小農的副業,快速地發展起來】。

    結合一下大順的現實狀況,也即“和歐洲海運不同的”、“山川河流高原峽谷所組成的‘天然的關稅’的”現實。

    大順的手工業,呈現出一種大順特色的形式:多點開花、遍地都是、圍繞各省大府縣、依靠“天然關稅”的存在,而形成的星羅棋佈的格局。

    在改革之前、在鐵路火輪船出現之前。

    松蘇、魯西北、江漢、程度、關中、河北、廣東……這些地方的手工業,都各有特色,並且至少實現了“本省的自給自足、和本省的市場填充”。

    廢漕改海,失去了朝廷投資每年維修的大運河,魯西地區、揚州地區,率先衰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