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慕羲和 作品

第八四三章 多歧路,今安在(二)

    孟松麓的這種不能算擔憂但又算是一種擔憂的心態,很現實,也很實在。

    固然劉鈺曾稍微在儒生身上寄託了一丁點希望,希望他們搞出新的體系,在理論上適應新時代的同時,又保持天下體系的向心性。

    畢竟,時代走到這一步,實際上世界上就剩下“一個半”天下了。

    天主教的天下,馬上要完。

    即將到來的里斯本大地震,就是個導火索,各國政權王權與教廷的矛盾會最終爆發,天主教的“天下”瓦解,近在眼前。法國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天主教的支柱國家們,都會選擇“國家”作為他們新的意識形態,耶穌會解散在即,教廷可以滾蛋了。

    另半個,經書創立的時間太晚,任何帶著復古旗號的改革,都會被出現太晚、字太多的經書,弄得沒有打復古旗號往前走的空間。

    剩下的這一個“天下”,構建純粹民族上的國族認同,其實對此時的大順來說並不是一件非常有利的事。

    不可能指望一個將來要從美洲西海岸爭霸到好望角的龐大帝國,自己去搞碎片化的歐洲那一套民族構建,那是嫌自己炸的慢。

    實際上,劉鈺的這種曾經丁點存在過的、抽取新時代普遍性、剔除封建經濟基礎魔改儒教的想法,挺難的。

    理論固然難,現實情況其實更難。

    因為,大順最精銳的一批儒生,他們的老師,都是在明末那個混亂時代之後的一批人。

    大順開國太難,明末慘劇太多,他們天然對異族抱有強大的警惕性和敵意。任何異族,從王源對佛教殺殺殺的態度,就能略窺一二。

    這種強大的警惕性和敵意,是師生相傳的。

    某種程度上講,可以這樣理解:

    大順不再是那個一片石失敗、神州即將陸沉、最終荊襄絕命反擊將搖搖欲墜的天下保住的大順了。

    而是已經開始把觸角伸向了美洲、南洋、印度、好望角的強大的上升期的、試圖在新時代的大爭之世中做“制新禮”的天子的大順了。

    但學術界的精英們,還沒有為這種轉型做好準備。

    師生傳承的體系下,他們仍舊對百年前那個搖搖欲墜率獸食人的黑暗時代,忘卻不掉。

    他們還沒有適應,也沒有做好承擔治理一個前所未有廣闊、又前所未有不能理解的天下的準備。

    所以如孟松麓這樣的儒生,嘴裡喊著“天下”、“天下”。

    但當權哲身諷刺大順對藩屬不用王道的時候,他內心雖然有些掙扎,可還是瞬間跳到了“天下”之外,張口直接反諷,說你們才是不行王道專行輕重術。

    這固然是對過去黑暗時代的傳承記憶。

    也源於大順自己重構了“道統”。

    制度上,大順之前很多是承載了明制的。

    但在“道統”上,不是。

    大順的道統,是承認漢唐有道統的,不認朱子學認為的三代之後漢唐沒有道統。

    當戰國的諸子游俠們消亡、當五德輪替的天人破滅、當武人亂政的混亂消散、當宋始終不能一統混成割據的天下觀被蒙古人踏破、當從韓愈開始的對佛教的反擊戰在南宋終於完成……

    走到明亡順興這一步,大順選擇了陳同甫的“道行於事物之間、物充盈於宇宙之內”的道統說,是某種必然。

    明末任何一家造反的得了天下,多半都會選這一套道統說。而不是造反出身的東虜南下,則多半會選朱子學。

    因為【彼其初心,未有異於湯武……雖或急於天位,然始終不失其救民之初心,則大功大德已暴著於天下矣】!

    在朱子學已然盛行的時代,起義者的合法性,只能選擇這一套東西。

    因為其的確是造反,的確是奪了天位,但只要有救民利民之功,那麼就沒問題。

    三代與漢唐,一脈相承,無非是“做得盡”、“做不盡”的區別。

    走到這一步,選擇了這一套“道統”說,也就意味著大順必須要有“績效考核”,證明自己在做、要用功體現。

    但經濟基礎擺在這,如果沒有劉鈺花了二十多年時間,把大順拉入到了新世界中。

    那麼,當大順解決了西北邊患、雪山西域問題之後,就會嘗試復奉祀侯為衍聖公,會放棄這種需要績效考核的道統說。

    但現在,大順已經不可挽回地被劉鈺拉入了新世界。

    現在“滅火”的代價,已經太大。皇帝老了,折騰不動了;新君繼位,又需要多少年才夠掌控權力來滅火?

    大順只能延續著他當初為了自身合法性而選擇的【道統】,滑入一種詭異無比的績效考核模式中。

    當初劉鈺鼓吹的“南洋就是新時代的西域”,是這種道統選擇的延續。

    大順皇帝頂著壓力,堅持在西域駐軍移民,也是這種道統選擇的延續。

    南洋是新時代的西域,這是說給自己聽的。

    舊時代的西域,那是做給別人看的。

    漢唐明,他們的試卷已經打完,評分也已經結束。

    於是,他們去過的地方,我要去;他們沒去過的地方,我還要去。

    唯有如此,才能在這種類似於績效考核的道統說中,證明自己得分。

    於是,七個繞不過去的郡,只要大順官方的這套道統說依舊採用,那麼就始終虎視眈眈。

    樂浪郡、玄菟郡、真番郡、臨屯郡、交趾郡、九真郡、日南郡。

    不是因為這七郡如南洋有香料,也不是因為這七郡如東北有威脅。

    只是因為這七個郡在前人的試卷裡。

    尤其是大順很多人逐漸意識到,海軍對這七郡的狹長地形,是致命的優勢之後,其實很多人都已經蠢蠢欲動了。

    皇帝留給兒子的最大遺產,恰恰就是這七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