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蘇里 作品

第96章 伏誅

    但就在幾分鐘前,他們眼睜睜地看著這個無足輕重的人云淡風輕地擱下陣石,在屏障重重的張家大院,連炸八層,強行開了一扇陣門。

    除了卜寧老祖,別無可能。

    而這張各家沿用千年的名譜圖,正是出自卜寧之手。

    “如果不是報示兇吉,那老祖宗名字亮了表示——”

    “表示活著。”

    他的話猶如晴天霹靂,當頭劈下,炸得眾人魂飛魄散!

    他們看著卜寧拾起那張名譜圖,圖上此刻亮著的那個名字位於張家的最前端。他們中的很多人曾經都見過這個名字忽然亮起來,只是過不了多久又會熄滅下去。

    他們一直以為那是一種警示,因為每一次亮起,都會發生一些事情。上一次,是張家原定的繼任家主,張雅臨和張嵐的父親張掩山死在籠渦裡,灰飛煙滅。

    那是張家老祖宗的名字,叫做張岱。

    霎時間,所有的事情都在眾人腦中串聯起來。

    怪不得張家所有親傳都默認要尊祖訓,像老祖宗張岱一樣做雜修。怪不得每一任家主都在35歲那年接過大權,而上一任家主從不拖延流連。怪不得每一代人在坐上家主的位置後,都會有些先輩的小習慣。

    也怪不得……那位個頭不高、叫做阿齊的傀,會無怨無尤地跟著每一任家主,一跟就是一千年。

    ……

    那個佔了張雅臨身體的,根本不是張正初,或者說根本不是羅老他們少年相識的那個張正初,而是張岱!

    而現在他的名字正亮著,那不就是……

    ***

    “姐……幫幫我。”張雅臨手指又一次痙攣地攥了起來,傀線死死勒著指節。

    眼看著張嵐周身繞著十二張黃紙符,用的是金鐘罩頂和雷霆萬鈞!她不管不顧探身朝前時,雪亮的電光伴著炸裂雷音給她開道,一口巨大的古鐘從上空飛墜而下,想要將他們姐弟二人罩護其中——

    聞時瞬間收了橫阻在前的傀線,翻手又是一甩。

    長線割裂狂風,穿破雷電,直接捆繞在張嵐身上,而後猛地一拽。

    古鐘罩頂的瞬間就聽“當——”的一聲。

    張嵐周身被傀線捆得一緊,瞳孔震顫著遽然收束。她只感覺一陣撞擊而起的颶風從面前橫掃,又帶著一股說不上來的松枝木香,入鼻的瞬間,頭腦便清醒過來。

    眼前是金翅大鵬鳥如雲如海的雙翅,古鐘在撞上翅膀的剎那如迸濺的碎金,煙消雲散!

    我為什麼會衝上來?

    我在做什麼?

    她被聞時的傀線猝然拽離時,幡然悟過來——張雅臨又一次對她重複了那句埋下的話“傀師就屬手最重要”。跟之前張正初引她和張雅臨失控的做法異曲同工。

    只是換了一張皮,就讓她又中了一次招。

    “張雅臨”沒等來姐姐張嵐,卻等來了謝問。

    他彎下腰說:“別喊你姐姐了,我來。”

    “同樣的戲碼哄人一次就算了,兩次實在有點沒意思。”

    原本痙攣虛弱的“張雅臨”倏然睜大眼睛,一改之前的模樣。他眼裡驚怒交加,畏懼混雜著懊惱,還有幾分難以描摹的恨狀。

    他似乎不太敢看謝問,又死死盯著謝問,緊攥傀線的手指猛地拍向地面——

    砰砰砰砰——

    土地炸裂的聲音接連暴起,整個張家都在地動山搖,平地拔起數百根長刺,根根都由泥石凝成,凌然如刀!

    這顯然是個陣,卻連佈陣的過程都沒有,弄得大家措手不及。

    盤亙在房屋上的螣蛇和俯踩著人的白虎乍然而起,踏著虛空奔襲入陣局,卻還是晚了一步。

    “啊啊啊——”一群人猝不及防被長刺挑個正著。

    尖刃直貫而上,捅穿腳背,甚至捅穿了整個人,自頭頂噗呲而出!

    一時間四周圍血肉飛濺,濃重的腥味頃刻間瀰漫開來。

    當那些長刺高指天空時,幾乎每一根上面都穿著一個人,他們掙扎、哀嚎、慘叫,最終無力地垂下手來,淋漓的鮮血就那樣順著長刺蜿蜒流淌,滿地殷紅。

    曾經假山魚池的張家大院,赫然變成了駭人耳目的陳屍場。

    除了長刺所在的地面,剩餘之處則如高樓崩毀,天塌地陷。那些泥沙就像沒有底一樣朝下急速流淌,躲開長刺的那部分人還沒站穩,就順著那些滑進泥沙深處。

    他們連尖叫都沒能發得出來,就已經沒了蹤影。

    那是一場瞬息間的活埋。

    至此卻依然不算完!

    數不清的鎮宅巨獸從地底直衝上來,破土而出,在張家上空圍了一圈。每一隻都威壯如山,虯然的肌肉如堅石,大塊大塊地裹覆著獸軀。它們額上貼著黃表紙符,在夜風下獵獵作響。

    它們周身纏繞著風帶、縱橫交錯,每一道都鋒利如最薄的刀刃!就連被風吹攪過去的石塊,都在靠近它們的瞬間化作粉末,呼地便沒了。

    而靠近它們的人,也同樣屍骨無存灰飛煙滅。

    它們形成了銅牆鐵壁,守衛著張家這一大片土地,刀劍不侵。

    這些陣並非緊急佈下的,而是早有準備,一共有數十重。不知哪一年起就在這片土地底下埋著,只為了某一天的不時之需。

    每一重都極具攻擊性,統統是衝著索命去的,像重重鎖套,在這一刻全部運轉起來。

    於是整個張家成了修羅地獄。

    砂石和塵霧包裹得嚴嚴實實,根本沒人能看清裡面發生了什麼。只能聽見譁然不斷的慘叫、痛呼、撕裂聲已經爆裂音。

    僅僅是眨眼的工夫,整個庭院就只剩下屍體和死寂,唯有鎮宅巨獸凌駕於空,帶起著喑啞風聲。

    謝問轉頭看著屍骸遍地的庭院,久未言語。

    “張雅臨”卻在風裡嗬嗬笑了起來。

    離他最近的那根長刺上,穿著的是一個老人,個頭不高,鬚髮皆白。刺尖就他腳下捅入,從脖頸處捅出,尖頭上的血還在往下淌,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

    那是雲浮羅家的家主。

    片刻之前,還在衝著他上一具軀殼痛呼:“正初。”

    這會兒已經無聲無息了。

    他其實是有幾分感慨的,他總是喜歡這樣不離不棄、耿直到有點蠢的友伴。像千年之前跟著他的那個小個子張齊。

    哪怕他要做些逆天改命的事,對方也是一邊勸阻一邊不放心地跟著他,膽怯又寡斷。

    所以他捏了個一模一樣的傀,讓對方死後又繼續跟了他一千年。

    相比而言,這位姓羅的友伴就慘多了。直到被紮成對穿才明白,喊了那多年的老友,並不是少年時候認識的那個張正初……

    而是張家老祖宗,張岱。

    張岱嗅著空氣中的血腥氣,以及靈相快要逸散開來的味道,像嗅著即將開蓋的食物,神情中貪婪混雜著癲狂。就連最初的畏懼和緊繃,都不那麼明顯了。

    “師父……”他用的明明是張雅臨的嗓音,卻莫名嘶啞難聽。他盯著謝問,語氣古怪地叫了一聲,又立刻道:“哦不對,除了山上那幾個令人豔羨的寶貝親徒,沒什麼人有資格叫師父。我想想……我還是叫祖師爺吧。”

    “祖師爺,你脫離世間太久了,可能不大清楚。”他啞聲說:“再不起眼的人,練上一千年、學上一千年,也是個人物。張家,不是那麼好客的。來了總得留點什麼。”

    謝問掃過滿庭院的慘相,從張岱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側臉和微垂的眸光,看不出他有什麼豐沛的情緒。

    從千年之前就是這樣,張岱每次見到他從松雲山巔下來,總是帶著半神半鬼的面具。看不見模樣、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如雲的袍擺和沉靜無塵的眸光。

    那些卑躬屈膝的人常說,那抹眸光裡總含著悲憫。

    張岱最初是信的,懵懵懂懂地跟著誇耀、崇敬。後來就想明白了,悲憫這個詞,本來就是高高在上的。

    你看,他修最絕的道、無情無慾、無掛無礙,他住在罕有人至的高山之巔,下到塵世間,連模樣都不願意讓人看見,他是半仙之體,本就跟凡夫俗子隔了一層。

    這樣的人,談什麼悲憫。

    就像此刻,庭院裡屍骸遍地,裡面是他的後世門徒,還有他曾經當做寶貝養在山裡的親徒。

    可即便這樣,他看過去也只是微垂了眼眸而已,連難過都不會有。

    有什麼值得後人惦念的呢?

    確實只該不得好死……

    雖然這麼想著,當謝問轉眸看回來時,張岱還是下意識變得緊繃起來,頸側青筋畢露,那是一種不可抑制的畏懼。

    “你剛剛說什麼。”謝問的眸光從他身上掃量而過,看到了他關節扭轉的手腳,“變成人物?”

    那目光其實不含什麼。聽在張岱耳裡,卻像是最鋒利的刀貼著他的臉,用寒刃給了他幾巴掌。

    張岱臉色猝然變了,漲得青紫,眼裡癲狂的意味又濃重許多。

    他充血的眼珠一轉不轉地盯著謝問,咬著牙嘶聲說:“我這樣……我這樣又是誰害的呢?我本可以善始善終,一輩子當個規規矩矩的山下外徒,入籠出籠,穿巷過市,我有那麼多想做的事,那麼多想渡的人,如果可以好好過完那一輩子,好好入輪迴,誰又想變成這副模樣?!”

    謝問:“你覺得是誰害的?”

    這一句反問,讓張岱的氣息猛地急促起來。他嗬嗬喘了幾口氣,哽了好一會兒沒能答話。許久才厲聲道:“因為你不肯救我!”

    “你不肯救我……”張岱喉嚨裡滾了一下,“我請你救我,但你想都沒想就遣我走了。我——”

    我想求你,想給你磕頭。

    你卻招來長風抵著我的膝蓋,連求的資格和餘地都不曾給我……

    張岱最終也沒能說出這麼卑微的話:“——我明明救了人,憑什麼?憑什麼是這種下場?!”

    他明明救了松雲山下的人,卻落了個天譴加身。他帶著滿身孽債世世不得好死的印記,去求這個人幫忙。卻只得來一句“既然做了就受著,債還清了,自然就解了。”

    他後來所有的苟延殘喘與掙扎,所做的那些危險、瘋狂又荒唐的事情,一切一切的源頭,都是這句話。

    謝問聽了這句話,垂眸看著他說:“那我也替柳莊那些人問一句憑什麼,憑什麼他們該是那種下場?”

    “那是情急。”張岱說,“那是情急之下我踏錯一步而已。”

    謝問卻搖了一下頭。

    他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些什麼。最終目光掃過張岱赤紅色的眼珠,沒了開口的意思。

    張岱心裡的不甘和憤怒卻更甚了。

    他生平最厭惡的就是這種目光和這種神情,彷彿對著他就無話可說,不屑於多講一個字。

    這幾乎戳到了他最深、最不可言說的痛處。

    他不過是不服命而已。

    他生於微末,尚未記事就成了村頭田埂上無人要的棄子,沒有爹孃無名無姓。松雲山下那個村子多姓張,他被一個鐵匠撿拾回去,給間茅屋、給口吃的,就算個人了。都說這是恩,他也認了。但他不覺得自己算個人,他連個好好的名字都沒有,喚起來跟叫貓叫狗叫那些牲畜沒什麼兩樣,怎麼算是人?

    後來他聽說山上有個神仙客,常給村裡佈施,護著一方兇吉。一些無家可歸、無路可去的可憐兒留在山腳,就能算那個仙客的外徒,可以跟著學一些本事。

    於是他成了眾多外徒中的一個,給自己改了名字叫張岱。岱,群山之宗。

    他比誰都勤勉、比誰都用力,學得不夠甚至會拉上另一個叫張齊的友伴,偷偷摸上山間去。他哄著山上那些所謂的親徒,削尖了腦袋,就為了多學一些、多懂一些,興許哪一天,就能越過那道山門,堂堂正正地住進山腰了。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他天真地以為,只要自己奮進一點,做些大事讓山上的人看見,他就能再上一層。

    後來他才明白,那不過是痴心妄想。

    仙客高高在上,哪裡看得上他們這樣的螻蟻凡夫。

    與其仰賴那些虛無縹緲無心無情的人,不如靠自己。他想要從不起眼的螻蟻,一步步爬到人上人。他想受人拜謁、受人敬仰,想站在山巔,擁有半仙體、壽元無疆。

    有人可以,他憑什麼不行?!

    “我想做的事太多了,可以做的事也太多了。”張岱說,“我只是一步踏錯而已,就要早早地埋於黃土,這一輩子所有的努力都一筆勾銷,全部重頭再來!凡人以靈相入輪迴,我會在輪迴裡變成什麼呢?草木蟲魚?飛禽走獸?”

    他喘息著,嗬嗬笑了兩聲,神色卻嘲諷又冷漠:“那些東西……那些東西漫無目的地活著、死去、活著、再死去。太卑微了。”

    太卑微了啊……

    “你說,我債還清了,就解脫了。”張岱反問道:“解脫在哪?我身上是天譴的印記,我就算輪迴成人,一步一步努力地活著,依然是不得好死的命。還是一筆勾銷,還是重頭再來。憑什麼?”

    憑什麼呢?

    只要想想這個過程,他都覺得痛苦又絕望,無窮無盡,不比地獄好受。

    所以他不甘心!

    他是真的不甘心,人之常情。

    他也不是直接走到這一步的。他曾經也試過別的方法,他去求塵不到,明明半仙之體能承受的遠超肉·體凡胎,明明塵不到只要衝他稍稍漏下一些悲憫,幫他擔去一些。他就不用走到這一步。

    誰都不用走到這一步!

    但是塵不到沒有幫。

    他只能自己找辦法,試著洗掉那些天譴,結果差點失控把命直接搭進去,天譴也沒能洗乾淨。

    他也曾經想過就這樣吧,索性認了命。

    但當他眼睜睜看著那個總跟著他、連改天換命都陪著他布的小個子張齊因為天譴早早慘死,他就真的怕了。

    他當然知道邪術虧損德行,而且是大損,但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