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蘇里 作品

第96章 伏誅

    張家大院。

    陣門撕裂虛空, 猝然橫亙於天地間,猶如深淵巨獸張開獸口。

    聞時從陣門裡踏出,滾燙顫動的熱風猛撲過來, 幾乎能將人皮膚灼破!偏偏還伴著暴雨如注。上一秒淋得透溼,下一秒又在熱浪翕張間被猛地抽乾。火星從高空出迸濺而出,煙火一般裹進風裡,又鋪天蓋地落下來。

    幾道青白長影在天空中糾纏,快如疾風,肉眼幾乎捕捉不清!但它們掀起的動靜卻足以讓整個張家, 乃至這一片大地搖盪不息。

    “——草!”大東兩手抱頭,跳出陣門的瞬間就狼狽逃竄,想要躲過那些流火,“怎麼就已經打起來了?!”

    作為一名傀師, 他下意識甩出數道傀線。

    “你別動!”聞時喝止道。

    但是晚了, 金色大鳥的翅影已然從傀線另一端躍出,橫掃而過,想要替傀主擋一擋火星。

    卻聽“呼——”地一聲,滾滾流炎如巨龍一般俯衝而下, 將還未成型的鵬鳥撞得直墜於地,在淒厲的尖嘯中散成泡影。

    大東當即一聲痛呼、冷汗淋漓。

    傀和傀師靈神相通, 受到重創時, 那些痛苦一定程度上會反饋到傀師身上。攻擊型的傀本就是危險的,有些在掙扎之際,甚至會倒吸傀師靈神,為了讓自己多存留片刻。

    為了儘可能地全面壓制住傀, 幾乎每個傀師的傀都身縛鎖鏈,只有巔峰時期的聞時和塵不到本人是例外。

    大東當然沒到那個境界!

    他的鵬鳥被火龍衝得不成原形, 他也像被重物撞擊貫穿一般,踉蹌著就要倒地。傀線被火龍攪去,猛地繃緊,幾乎拖拽著大東朝前甩去——

    庭院內假山被削倒半座,尖利如劍。

    大東在如山的甩力下擰了手肘,骨骼發出“咔嚓”脆響,劇痛遽然入腦!他還沒來得及叫出聲,就看見假山鋒利的尖頭直指眼球。

    我他媽為什麼要出手?!

    我要被捅穿後腦了。

    瞳孔驟縮的瞬間,他腦中只來得及閃過這些。

    他還沒來得及閉眼,就感覺一道漆黑巨影帶著夜色下深重的潮意和金屬冰涼的味道,擦著他的臉直梭而過,超塵逐電!

    帶起的風猛地將他朝後掀翻。

    天旋地轉間,他看見一隻手從後面伸過來,毫無阻礙地撈了一把他的傀線。五指猛地一扣,手背繃起修長凌厲的筋骨線條。

    他聽見自己的鵬鳥長唳一聲,在那一刻陡然亮起來,像是瞬間注滿了生命力。

    然後在下一秒,完好地順著傀線收束回來。

    強勁的靈神如風,迎面撞了大東一下。

    撞得他後退幾丈,拎著傀線、捂著扭壞的胳膊抬起頭,看到了聞時的側臉,在颶風撲掃下鬢髮凌亂,眉心微攏,輪廓俊秀又凌厲如刀鋒。

    幫他把長線收回來的是聞時。

    擦著他臉震碎假山,呼嘯著直入長天的,是聞時的傀。

    “去後面。”

    聞時鬆了大東的線,手腕一翻。

    通體漆黑如墨的巨蛇悍然入局!翻繞盤轉如數百里綿長山脈,所過之處翻江倒海,籠罩四野的烏雲被攪得細碎,像泡沫撞上灘塗,譁然驟散。

    它直奔火龍而去,像一枚鋼鐵長楔,強硬地楔進那些傀影中間,正對著火龍撞上去!金石相繳的摩擦聲驚天動地,刺激著眾人的耳膜,尖利得彷彿有人拿著針密集地紮下來。

    那一瞬彷彿被拉得無限長——

    就見它在凌霄的火焰中張開巨口,尖牙在深濃夜色下映著激盪的火光,瞳孔凝成細長的一條線,在金色的眸子裡像黃泉裂縫。

    它發出“嘶”的氣聲,鱗片在火焰下乍然而開,像密密麻麻的尖刺。

    下一秒,它便將火龍的頭顱納入口中。在穿雲入地、迅疾如風的動作間,把整條火龍侵吞入腹。

    大火在它身體裡瘋狂肆虐燃燒,透過堅硬的皮骨鱗片映照出來,每一寸都泛著金紅色,像熔鍛著的鋼鐵,彷彿下一秒就要燒化。

    聞時耳側的骨骼動了一下,手指猝然捏緊,關節發出咔咔的輕響。

    身後是大東和夏樵倒抽涼氣的驚呼。

    “哥你小心!”

    “它不會——”

    “死不了。”聞時嗓音沉沉地打斷道。

    話音落下的瞬間,就見巨蛇腹中的金紅火焰終於爆發,順著它張開的每一道鱗片淌瀉出來。頃刻之間,群山一般的巨蛇便換了模樣——

    它周身流火,踏炎而行。背後那兩塊凸起的怪瘤在烈焰包裹下褪掉了那層堅硬的皮,從裡面抻出鋒利而嶙峋的骨骼,火焰順著骨骼脈絡席捲過去,在深黑的天幕下,聚成兩隻烈焰長翅。

    翅膀張開的剎那,四野一片流光。

    “這是……”大東喃喃出聲。

    卻見謝問在烈焰掀起的長風中眯了一下眼,看著那條許久未見的流火長影,道:“真正的螣蛇。”

    他手把手教聞時塑出來的第一個傀,也是聞時用得最多的傀。

    螣蛇第一次張著雙翅踩踏火焰盤繞於天邊時,聞時年紀還小,這樣的巨傀召出來撐不了多會兒。他總是繃著臉死死拽著傀線,明明快拉扯不住了,依然倔強地抿著唇。

    “要幫忙就叫聲師父來聽。”他那時候總會這樣逗一句。

    而那個雪糰子總是回一句:“不要。”

    到後來聞時成了年,長身玉立於火海山巔,十指纏扣著長線,哪怕控著十二隻戰鬥巨傀也風雲不動顏色。他的螣蛇總是直入九霄,繞過金翅大鵬的巨大剪影,再從大小召周身盤轉而過,伴著虎嘯穿雲入野……

    那中間的歲月彷彿眨眼就過。

    再到現在,又是千年。

    那樣的場景,他也太久沒再見過了。

    以至於看到螣蛇踏火的這一刻,連他都有些怔然出神。

    謝問從那道流光長影身上收了視線,轉眸朝聞時看了一眼。

    那是凡人間憑空又無端的想念,因為封印下罔知生死的沉眠遲到了很多很多年,又在這個瞬間忽然漫上來。

    當他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浩如山霧。

    聞時在烈火映照下闔了一下眼,眼睫縫隙裡都落了光。他瞥見謝問的目光,控傀的手頓了一下,低聲問道:“你幹嘛?”

    謝問:“想人。”

    聞時:“……誰?”

    謝問收了視線,道:“松雲山上的雪。”

    下一瞬,他勾動了兩下手指。

    一雙雪白巨獸從後院上方的天空一閃而過,於螣蛇烈烈長焰中颯沓奔襲,利爪凌空,將纏鬥中的其他幾隻巨傀撕成了殘影。

    碎片如星辰亂墜,傀主的靈神在那些碎片中發著雪藍色的熒光。

    百家眾人順著陣門跟隨過來,從漆黑中探出身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幾乎所有傀師都感同身受地顫了一下,頭皮發麻。彷彿在這種傾碾式的威壓之下,被撕成碎片的是他們的傀。

    慘叫聲劃破夜空。

    眾人一片駭然。

    張嵐剛站穩就看見一塊巨大碎片轟然砸落在她面前!碎片上當啷滾下一道鎖鏈,鎖鏈上是她熟悉的印記,在她看清的下一瞬,碎片就連同鎖鏈一起枯化殆盡,變成了乾枝。

    “雅臨……”張嵐瞳孔緊縮,猛地抬頭看向慘叫聲傳來的方向,“張雅臨!”

    傀是張雅臨的。

    慘叫聲太過嘶啞,辨不出原音,但眾人已經沒有心思細聽了。

    “張雅臨……”聞時朝張嵐的方向看了一眼,就見那個向來氣勢昂揚的女人面如金紙,原地晃了一晃,拔腿就往聲音來處跑,卻因為過度驚慌,跑得跌跌撞撞。

    聞時說不上意外,但臉色還是冷了下來。他跟謝問對視了一眼,大步流星朝裡屋走去。

    說是裡屋,張家這會兒已經快不成形了。

    房屋院落沙石漫天,裂縫橫亙,搖搖欲墜。

    他們穿過倒塌的雜物和半毀的長廊,看見螣蛇盤繞著整個大宅,蛇頭從屋頂高處俯探下來,周生的火焰將整個屋宅包裹其中。

    還沒靠近,就被火浪炙烤得皮膚生痛。

    兩頭雪色的巨虎保持著攻勢,如山般立於半塌的房門邊。

    其中一隻利爪抵著一個人,爪尖寒芒雪刃,堪堪壓在那人胸口,似乎只要再下壓幾分,那人就會在重壓之下爆體而亡、被貫穿心臟。

    他重重地喘息著,兩手緊緊攥著胸前的虎爪,手指上纏滿了傀線,凌亂地散落著。原本斯文乾淨的臉因為重壓和重創變得通紅,脖頸間暴起了青筋。

    掙動間,他脖子上的黑繩斜滑到一邊,一截雪白的指骨從衣領下露出來。

    不是別人,正是張雅臨。

    看到那節指骨的時候,聞時又蹙了一下眉,下意識捏了兩下手指關節。

    “雅臨——”旁邊一聲驚叫,張嵐惶急失色,便要撲過去。

    就聽“鏘鏘——”數聲,一排傀線在瞬間釘入斷牆,自上到下形成一道屏障,橫擋在張嵐面前,線上四散的威壓逼得她直退幾步。

    “別過去!”聞時沉聲說。

    “可是……”張嵐猛地剎住腳步,她張了張口,似乎想要說點什麼。就看到了另一隻白虎爪邊毫無生氣的身影。那個人穿著做工精細的綢布褂子,棕黑色的布料上是隱約的銀繡,紋樣數十年如一日,繡的總是松影遠山。顯得刻板又肅正。

    那是她爺爺張正初。

    就在片刻之前,他還攥著手杖立於曠野的陣眼中心,試圖吸納承接眾人靈神。這會兒卻一動不動地倒在地上,身上滿是塵土,像一團灰敗的布料。

    他看上去甚至不像是剛閉上眼睛,更像在黃土裡半埋了不知多少年。

    張嵐的目光在那團人影和張雅臨之間來回數次,最終還是停留在了傀線之後。她指甲死死掐著掌心,眼珠一眨也不敢眨。

    各家眾人也是一片驚愕。

    這副場景只能讓他們想到一件事——張正初那個年邁的身體支撐不下去,又想苟延殘喘,便對自己的親孫下了手,利用邪法佔據了張雅臨的身體。

    這種邪法不是無人知曉,而是太損德行修為,太過令人不齒。即便活下來,每一天都會是煎熬。他們以為沒有哪個明理人會做這種事……

    沒想到,居然有一天會在張正初身上見識到。

    “正初你……”雲浮羅家的羅老瞪大眼睛,全然難以相信。

    “說不準他現在是誰。”楊家家主從嗓子眼裡擠了一句,“要真是換命邪法,改換的當下最不穩定……誰也說不準他現在是張正初,還是張雅臨。”

    “所以說不定還有得救!”有人脫口而出,似要往前,又被人伸手攔下。

    “等等——”

    ……

    張雅臨在虎爪之下“嗬嗬”咳了幾聲,血跡順著嘴角蜿蜒而下。

    他掙扎著轉了臉,漆黑的眼珠先是看向了聞時,帶著血色的嘴唇張了張,卻沒能說出一個字。他又移開視線,在謝問身上盯留片刻,轉而落在張嵐身上。

    他很輕地眨了眨眼,忽然卸了力道,後腦勺磕在地面,啞聲叫了句:“姐……”

    張嵐身體一顫。

    就聽見張雅臨又急喘了幾聲,艱難地嚥著喉嚨,說:“我們被騙了……”

    “好蠢啊,騙了這麼年。”

    張嵐眼睛倏然變得通紅:“雅臨……”

    張雅臨眼珠直直看著天,攥著虎爪的手指繃得青筋暴起,他像在跟某種東西較著勁,看上去似乎痛苦至極。過了好一會兒才又慢慢松下力來。

    “那段……那段記憶……”他說話都是斷斷續續的,總會被喘息打碎,喉嚨裡也像是嗆著血沫,“真的存在嗎……就是咱們常聊的那段,在……在河邊,我的手指被蝦鉗壞了,他說……”

    他閉了眼睛,似乎又咽了一口血,聲音終於清晰了一些:“他說,傀師就屬手最重要。”

    他的手彷彿再使不上勁,從虎爪上滑落下來,砸在身側。傀線沾滿了灰土,纏繞成一團。他手指抽搐了兩下,又啞聲重複道:“傀師……就屬手最重要。”

    聞時盯著他的手指,忽然覺得有點不太對勁。

    下一瞬,他就感覺自己的傀線被人硬衝上來。他轉頭一看,張嵐在聽到那句話的時候終於繃不住,全然不顧傀線阻攔,直衝張雅臨而去。

    傀線上強勁的威壓掃得她一身血痕,她卻彷彿感受不到痛似的,眼裡只有虎爪下的張雅臨。

    她聽見雅臨說:“姐……他就在我身體,想搶我的位置……我已經……把他壓住了,但我傷不到他,你……你來幫幫我,你幫幫我好嗎?”

    “好!好——”張嵐近乎倉惶地撲過去,“雅臨,雅臨你再撐一會兒!”

    她祭出符咒——

    碩大的雲霧瞬間籠聚於當空,裹雜著驚雷,順著她符咒所指的方向迅移而來,帶著橫掃千軍的氣勢!撞得屋牆分裂,炸為齏粉。

    在那巨大的動靜之下,就見一道卷軸從轟然倒塌的牆壁上掉落下來,滾至人群面前。熊熊火焰和雷電都沒能將它燒做焦土灰燼。

    那是張家屋內懸掛多年的名譜圖。

    “亮了!”有人忽然驚呼道。

    “什麼亮了?”

    “老祖宗的名字!”

    “老祖宗名字亮起來,預示必有大災!”不知哪個小輩提醒了一句,人群瞬間沸聲四起,覺得這道警示簡直正指當下!

    這個說法流傳千年,一代傳一代,又印證過多次,從沒有人懷疑過它的真實性。

    但這一刻,幾家家主元老看著那個亮起的名字,聽著這句話,突然冒出了一個令他們頭皮發麻的想法……

    沒等這個想法變得清晰,他們就聽見一個聲音橫插進來:“哪來的說法。當初制下名譜圖,一為後輩能尋根溯源不忘伊始,二為在世之人緊要時候能通力協作,不至於落入險境孤立無援。從沒有過報示兇吉福禍的能耐。”

    眾人覓聲望去,發現說話的人是周煦。

    在這之前,各家的長輩小輩不論認識或是不認識他,都只當他是個無足輕重的少年人,既不在名譜圖上,也不是張家親支直系。沒人把他當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