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57 節 長笙歌

    擠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騙了姚霽單獨上街的況長笙。他對姚霽說是去購筆墨紙硯,實際上一進城就往各大酒樓鑽,尋思著找份廚子的活幹。

    那時剛發生姚霽走鏢許久未歸的事不久,況長笙雖然最終等回了安然無恙的姚霽,但始終心有擔憂,想著不能再讓姚霽做這麼危險的差事,他要自己出去賺錢,憑藉著好手藝養活自己和姚霽。

    但這番話從前他就和姚霽提過多次,姚霽每次都是一口回絕:「不行不行,絕對不行!你可是豐國皇族,怎麼能做這種事呢?若真讓你去當了廚子伺候別人,我就成了千古罪人,只怕師父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生,我如今成天吃你做的飯都已經是大不敬了!」

    況長笙哭笑不得,低頭嘀咕:「豐國都沒了,還哪來的皇族?活下去才是要緊的……」

    他這話一出,姚霽就紅了眼眶:「一寸山河一寸血……」

    況長笙嚇得趕緊擺手:「別別別,姑奶奶打住,我不想那事兒了還不成嗎?……」

    這套說辭姚霽掛在嘴邊,三天兩頭就拿出來督促況長笙,況長笙少說也聽了百八千回了,耳朵都要生繭了,可每逢國祭,他還

    是會可憐兮兮地望著姚霽,試探性地開口:

    「要不,就不許願復國了?其實當個廚子挺好的……」

    姚霽每次氣得眼淚都要掉下,只對著況長笙心都要慪出血來,天下最恨鐵不成鋼之事莫過於此。

    況長笙也不敢再刺激姚霽了,就這樣一日拖著一日,直到那次走鏢事件,他是再也坐不住了,終是瞞著姚霽上了酒樓,哪知一來就遇上了口叼得不得了的大小姐紅露,簡直像老天特意安排好的似的,他們一撞就「天雷勾地火」,可謂是各取所需、各得其樂!

    那回當著所有人的面,況長笙狠狠地露了一手,不僅驚豔了紅露的口,更是技驚四座,叫笑得合不攏嘴的酒樓老闆當場聘下。

    於是就這樣,他終於做了自己夢寐以求的事,以「柴雲初」這個化名,做了一人巧做千人食的廚子。

    當然,這樁差事前提是不能讓姚霽發現,所以況長笙和酒樓談好了條件,時間自由分配,每天抽出一個時辰來酒樓做招牌特色菜就好。

    也許是物以稀為貴,酒樓老闆居然也答應了,還開了不菲的身價,況長笙直到後來才知道,這其中,紅露起了不小的作用。

    起初是帶著感激的心情,況長笙為紅露做的菜總是格外用心,而紅露也特別捧場,他們年紀相仿、性情相投,聊得到一處,沒想到一來二去,還真成了朋友。

    而姚霽那邊,況長笙也瞞得很好。一天天過去,姚霽竟真沒發現,直到今晚,況長笙急著趕回來為她做長壽麵,匆匆地離開酒樓,沒聊夠的紅露不甘心,支開隨從,一路偷偷地跟了過來,怎麼也不肯走。

    於是這樁瞞了許久的差事……終於,穿幫了。

    (五)

    「你……生氣了?」

    況長笙端著香噴噴的長壽麵,小心翼翼地湊到姚霽身旁,一邊用筷子敲著碗沿,故意讓香氣散發出來,一邊拿眼睛瞥姚霽,十足的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

    可惜姚霽看也不看他,只坐在樹下,埋頭擦拭著長劍,一言不發。

    況長笙愈發心虛了。

    他先前好不容易哄走了紅露,又老老實實地坦白了一切,哪知姚霽聽了後什麼也沒說,只抱著劍在樹下安安靜靜地擦,況長笙瞧著難受極了,寧願姚霽像以前衝他道:「一寸山河一寸血……」

    哪怕從頭到腳罵他一頓,也好過現在這樣對他不理不問。

    「我知道錯了,可我真的覺得自己不是從文習武的料。有些事壓得太重,我承擔不起,也並不適合……」

    風掠庭院,月移花影動,天地間寂寂一片。

    況長笙捧著早已涼透的長壽麵,終於忍不住開口,猶豫著說出了一直埋在心底深處的話。

    姚霽拭劍的手一頓,月光灑在她身上,籠上一層清冷的光暈。許久,她抬起頭,望向況長笙的目光裡,第一次帶著那樣深切的悲愴,她聲音有些嘶啞,幾乎是一字一句:

    「沒有適不適合,只有用不用心。少主捫心自問,這些年於復國大計上,你究竟用心了嗎?」

    哀涼的聲音在庭院裡久久地迴盪著,如一記記重錘,狠狠地砸在況長笙心上,他臉色一寸寸地白了下去,眼神也有了變化。

    那一定是這麼多年來,況長笙和姚霽之間最沉痛的一次對視。夜風颯颯,掠過他們的衣袂、髮梢,時間彷彿凝固了一般,直到一聲長笑劃破夜空——

    況長笙雙手顫抖著,仰頭長笑,笑得極盡悲涼,笑到滿眼的淚光。他一把砸了手裡的碗,湯汁四濺中,一道染了悽色的聲音在院裡響起。

    「是是是,我沒用心,也不想用心。那些武功我就是練不出,那些文章我就是寫不好,我從頭到腳就是個草包,我這輩子只會做菜,也只想做菜……」

    湯汁濺滿了衣袖,從來嬉皮笑臉的況長笙聲嘶力竭、淚流滿面,整個人隱現癲狂,他用力地拍打著胸膛,對著樹下震住的姚霽痛徹心扉道:

    「我壓抑了太多年,忍了太久,你知不知道?我其實最想當的是廚子柴雲初,而不是皇子況長笙,你知不知道?!」

    「阿霽,我一定要告訴你一件事,我其實……」

    響徹庭院的悽聲驀地戛然而止,況長笙的話才說到一半,卻倏然瞪大了眼,被眼前姚霽的舉動一下驚呆了——

    只見姚霽在樹下默默地背過身,十指纖纖,開始一件一件地脫起身上的衣裳,她瘦削的脊背挺得筆直,孑然而孤絕,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凜冽之美。

    況長笙像被一盆冷水陡然澆下,狂態盡退,驀然清醒過來,伸手失聲勸阻:「阿,阿霽,你在做什麼?」

    這些年他對她的心意顯而易見,在如此分歧之際,難道她要用此法……不覺想到了歪處,況長笙臉上現出一片緋紅,他咳嗽兩聲,正要扭過頭:「你,你別這樣,阿霽……」

    卻是姚霽將最後一件衣裳褪去,露出了整塊後背,只見背上一片觸目驚心的疤痕,盡數落在了還不及轉頭的況長笙眼中。他驚呼出聲,姚霽卻頓了頓,輕輕開口,那不帶一絲情緒的聲音在整

    個庭院響起:

    「五年前,迦衣谷遭血洗時,師父讓我帶少主藏進密道,途中我捱了一刀,少主嚇壞了,其實那時傷勢不算重,只落了條淺疤。」

    「四年前,我第一次走鏢,經驗不足,同鏢隊被夥江洋大盜團團圍住,又捱了兩刀,血流不止,怕少主擔心,回來後只敢偷偷地養傷,沒有告訴少主。」

    「三年前,少主生了場重病,我上千音峰替少主求醫問藥,好不容易揣著藥下山時,卻遇上一群惡狼,所幸我死死地護住懷裡的藥,只是背上又落了幾條疤。」

    「兩年前,梁帝大壽,宴請文武百官,我趁機潛入皇宮,想去打探碧眼雪駝的消息,卻不慎被發現,被一路追到了懸崖邊上,差點兒摔斷一條腿,整個後背血肉模糊,爛了一片,所幸撿回條命……」

    「一年前,就是那次接了一單格外兇險的活,原本答應少主半月內回來,卻足足兩個月還沒回,少主知道為什麼嗎?那是因為……」

    「不,我不想知道,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庭院裡,況長笙身子顫抖,抱住頭,終是聽得徹底崩潰,淚流滿面,背對著他的姚霽頓了頓,沒再說下去,只是緩緩道:

    「姚霽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告訴少主,這些通通都不算什麼,因為有更多的人,根本就沒有機會能多、活、這、五、年。」

    況長笙一顫,血紅著淚眼抬起頭來,姚霽的語氣依舊平靜,只是染了一絲極力抑制的悲痛。

    「他們流的血比姚霽多得多,他們付出的代價比姚霽大得多,比起他們的犧牲,姚霽做的那些算什麼?而少主吃的那一點兒苦又算什麼!踩著那些森森白骨走到今時今日,少主難道真的要放棄嗎?」

    聲音在庭院裡久久地迴盪著,夜風陣陣,月下的況長笙像被定住了,整個人動彈不得,只淚水滑落臉頰,滾燙地砸在地面上。

    不知過了多久,他一步步地走近姚霽,撿起地上散落的衣裳,從身後為她裹上。他聲音略帶嘶啞,又透著濃濃的宿命感。

    「我不會放棄,我答應你,這就……辭去酒樓的差事,從今天起,再也不做柴雲初,只做況長笙。」

    他說:「我不會再逃避,但我依舊想告訴你,你心中有血仇、有皇命、有家國,而我心中最重要的……卻是你。」

    (六)

    況長笙再也沒有見過紅露。他和姚霽搬了家,繼續過著隱姓埋名的日子,風掠長空,白駒過隙,一晃眼,又是三年過去。

    這一年,碧眼雪駝終於將要甦醒,而在重要關頭,他們也迎來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梁帝最寵愛的小公主要嫁給丞相之子,碧眼雪駝就是嫁妝之一。打探到消息的姚霽原本還在籌劃如何動手,卻沒想到小公主在出嫁前患上了厭食症,什麼也吃不進去,沒幾天就瘦了一大圈兒,梁帝心急如焚,立刻頒下皇命,召集全國各地的大廚進宮,誰能大展身手,做出讓小公主吃下去的飯菜,誰就重重有賞。

    這簡直像老天爺額外伸出的援手。皇榜前,姚霽與況長笙互相對視,一眼就看出對方在想些什麼。

    「我柴雲初又活過來了!」

    揭下皇榜,況長笙闊別三年,搖身一變又成了最會做菜的廚子柴雲初,姚霽亦是喬裝一番後,以助手的身份跟他進了宮。原本計劃好的一切,忽然變得簡單起來,只要接近小公主就好辦了。

    當精心做好的三菜一湯呈上去不久,況長笙就接到了小公主的召見,他與姚霽一踏入寢殿,一道紅影就迎面撲來,一頭扎進了他懷裡——

    「柴木頭,柴木頭,可把你盼來了,你這個大壞蛋,當年為什麼一聲不響地消失了?你知道我這三年是怎麼過來的嗎?討厭鬼討厭鬼,害得我如今還要裝厭食症引你出來,我多怕你看不到皇榜,看到了皇榜也不揭下來進宮,我到時要真上了花轎嫁了人,一切木已成舟,可就一輩子都看不見你了……」

    噼裡啪啦的一通話,況長笙目瞪口呆,顫著雙手不知該往哪裡放,他身邊的姚霽也是愣住了,等到那襲紅影抬起頭來,他們定睛一看,齊齊倒吸口冷氣——

    撲在況長笙懷裡哭得梨花帶雨、欣喜萬分的不是別人,正是曾與他在酒樓結緣的紅露小姐。不,確切地說,是梁帝最小的女兒,萬露公主。

    萬露公主悔婚的事情鬧得人盡皆知,民間紛紛傳言,她被一個手藝好又生得美貌的廚子迷住了,成天廝混在一處,樂不思蜀,令寵愛她的梁帝大發雷霆,卻又拿寶貝公主無計可施。

    「真沒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做回『男妲己』。」

    夜裡回到屋子面對姚霽,況長笙不無自嘲地搖搖頭,未了,又像想到什麼,湊近姚霽低聲問道:「你那邊怎麼樣,還沒找到碧眼雪駝嗎?」

    因為萬露公主的突然出現,他們不得不中途改變計劃,將錯就錯,順著公主悔婚的事情,留在公主身邊,伺機找尋碧眼雪駝。

    況長笙和姚霽兵分兩路,一個以「柴雲初」的身份每日為公主做菜,逗公主開心,套出有用的線索;一個在夜

    深人靜時,穿梭在皇宮各個角落,找尋著碧眼雪駝的蹤跡。

    因為當年哄走「紅露」時的說辭,萬露公主至今還只當姚霽是況長笙的姐姐,並未疑心太多。

    終於,在況長笙的旁敲側擊下,總算從迷糊的萬露公主口中套到,原來之前作為嫁妝的碧眼雪駝,後來被移至宮外的皇家寺廟千雲寺,作為鎮寺之寶保管,難怪姚霽找遍宮中也不見蹤影。

    千雲寺看守重重,高僧如雲,想要從那裡得到碧眼雪駝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正當況長笙與姚霽一籌莫展之際,傳來了一個不知是好還是壞的消息——

    萬露公主跪在梁帝面前苦求了一夜,總算求得心疼愛女的梁帝點頭,准許她納心儀之人為駙馬,那心儀之人不是別人,自然是民間盛傳的「男妲己」、禍國殃民的美貌廚子「柴雲初」。

    隨著這樁婚事的欽定,那碧眼雪駝也將從千雲寺重新運回,再次充當公主的嫁妝,所以禍福難料,這委實也不失為一個絕佳的機會。

    到時只要況長笙這邊拖著萬露公主成婚,那邊姚霽去盜取碧眼雪駝,一得手兩人就立刻撤出皇宮,那麼一切便大功告成,況氏復國在望。

    只是雖然定下了這算無遺漏的計策,姚霽臉上卻仍不見笑容,那是種極其微妙的感覺,況長笙心領神會,反而有些得意揚揚:

    「阿霽,你在……吃醋?」

    姚霽的臉一下現出不自然的緋紅,她低下頭也來不及掩飾,只能嘴上強辯道:「胡說!家國為重,我才沒有別的想法呢。」

    況長笙卻笑得更賊了,湊上前抓住姚霽的手:「嘖嘖嘖,這口是心非的小模樣真好看。平素就是太老氣橫秋了,才多大的小姑娘,整天苦大深仇的,多露出點兒這樣的羞態才好……」

    姚霽臉更紅了,又急又羞地想要抽出手,卻被況長笙緊緊地抓住,他不由分說地捉起她的手貼在唇邊,笑意吟吟:「阿霽,說真的,你放心,我只將那萬露公主視作妹妹,絕無他想。你知道的,這麼多年,我這『男妲己』心裡只有你這『女比干』……」

    姚霽繃不住被逗笑了,「撲哧」一聲:「花言巧語,不要臉。」

    況長笙也跟著笑,目光卻漸漸地柔情起來,他輕輕地吻著姚霽的手指,從唇齒間溢出的呢喃低不可聞:「可一定不能出事,我還想每年都為你做一碗長壽麵呢……」

    (七)

    紅燭喜宴,煙花漫天,各懷心思中,終是迎來了萬露公主納駙馬之日。

    這一天的況長笙一襲喜服,墨髮如瀑,顯得格外俊美無雙;姚霽都看愣了眼,遠遠地站在人群中,心裡也不知是何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