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57 節 長笙歌

    公主愛上了我夫君,他不過是個廚子,公主卻偏偏最愛吃他做的菜。

    為了能和公主在一起,那個曾經對我信誓旦旦的男人,轉身將我送入了死牢。

    (一)

    況長笙踏入死牢,為姚霽送了最後一頓飯。

    三菜一湯,香味撲鼻,全是他親手所做,但無一例外都下了劇毒。

    潮溼、昏暗的牢房裡,況長笙拂袖而坐,笑意淡淡,他說:

    「阿霽,五馬分屍改成了現在的死法,我為你求來這最後的體面。到了黃泉路上,你可莫怪我不念舊情。」

    姚霽一襲囚服,靠在角落裡,許久,才緩緩地抬起頭。

    「況長笙,以前我只覺得你是個草包,很多事情你有心無力,但現在我才發現,你根本……就沒有心。」

    嘶啞的聲音迴盪在牢房裡,況長笙面不改色,只低頭為自己斟了杯酒:「有心無心都不重要了,世間事本就說不清。來嚐嚐我的手藝,這大概是我這輩子為你做的最後一頓飯。」

    況長笙的廚藝很好,文不成武不就的他,偏生廚藝宛若食神在世,那些年每逢國祭,他可憐兮兮許的願望至今還響蕩在姚霽耳畔。

    「阿霽,我可以不許願復國嗎?我其實最想當一個廚子。真的,我就想以後天天做飯給你吃。」

    往昔歷歷在目,牢房裡瀰漫的飯菜香中,角落裡的姚霽忽然捂住臉,淚水無聲地滑過指縫兒。

    她說:「家國破碎,一寸山河一寸血。況長笙,如果還有下輩子,我再也不想遇見你。」

    元德三十六年,豐國被滅,迦衣谷傾巢而出,鬼燭老人在折損大半弟子後,終是於兵荒馬亂的皇宮之中,救出了當時唯一的皇室遺孤、太子況長笙。

    那一年,姚霽十二歲,守在迦衣谷裡,等來了渾身是血的師兄弟們,以及跟在師父旁邊,長睫微顫、惶恐不安,彼時不過十歲的況長笙。

    「霽兒,從今天起,這就是你要一生效命的少主。你將追逐他、保護他,伴他左右,助他復國登位,直至不死不休。」

    殘陽如血中,師父這樣對姚霽道。姚霽仰頭間,紅著眼眶,默默地在心中記下犧牲的同門。她雙手微顫,深吸口氣,卻是「撲通」一聲在況長笙腳邊跪下,喉頭微哽:

    「迦衣谷六代弟子姚霽,見過少主。」

    風聲颯颯,那一刻,衣袂拂動、長髮飛揚。況長笙望著眼前倏然跪下的少女,手足無措,卻莫名生出一股染了悽色的暖意。

    後來,況長笙看著姚霽在谷中立墳,看著她在墳前燒紙,看著她一言不發地處理後事。

    他跟在她旁邊,吸吸鼻子,有些傷感地扯住她的衣袖:「他們都是為了救我才死的,你……恨不恨我?」

    姚霽回過身,臉色蒼白,許久,才搖搖頭:「不恨。迦衣谷本就是先祖太皇所設,谷中弟子生來的使命便是效忠皇室,以後我也可能會為少主而死,這是理所應當的。」

    況長笙聽後一怔,沉默了很久。幾天後,他在姚霽略帶驚訝的眼神中,端上了一碗香噴噴的長壽麵。

    「鬼燭師父說今日是你的生辰,我為你做了這碗長壽麵,祈盼長長久久、平平安安……」頓了頓,少年垂下長睫,俊秀的面龐透著難言的哀傷:「所以,我們誰也別死,誰也別睡進那冷冰冰的墳裡,好不好?」

    姚霽望了那碗長壽麵許久,撲鼻而來的香味中,眼前熱氣繚繞,不知不覺氤氳一片。

    那大概是她這輩子第一次吃長壽麵,燭火搖曳中,她埋下頭,有什麼東西晶瑩地滴入麵湯裡,微微漾開,她喉頭滾動,儘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

    「少主……費心了。」

    風拍窗欞,屋外樹影斑駁,山谷靜悄悄的,一片安詳。

    那時的況長笙笑得很是歡喜,真如他的名字一般。他彷彿終於從夢魘中掙脫,可以迎來一種新的生活,卻不知道,上天從不眷顧世人,長壽麵永遠不會給他們換來長長久久。

    (二)

    大火足足燒了一天一夜,曾經鳥語花香的迦衣谷徹底淪為一片死谷。姚霽踉蹌奔出時,跌跪在地,眼眶乾澀得竟然流不出一滴淚。

    如猝不及防的夢魘,迦衣谷到底被追兵循跡找到,迎來了一場滅頂之災。鮮血染紅了半邊天,唯獨被鬼燭老人與師門護住,躲在暗道裡的姚霽與況長笙逃過一劫。

    跟出來的況長笙只看了一眼就差點兒昏厥,他臉色慘白,身子顫抖得如風中落葉,彷彿魔障了般:「都是我,都是我的錯……」

    他腿腳發軟,腦袋昏昏沉沉,在滿鼻尖兒的血腥氣與焦味兒中,終是支撐不住,一頭栽了下去,意識模糊得最後只聽到姚霽一聲:「少主!」

    「少主,師父他們的死才換了我們的生,我們不能放棄,接下來的路再難也要走下去。少主別怕,姚霽會保護少主,會陪在少主身邊,永遠也不會離開少主。」

    姚霽這樣對況長笙道。他昏睡了好幾個時辰,躺在她懷裡難以動彈,耳邊只聽到她不停地說著話。

    迷迷糊糊中,他一點點地睜開眼眸,仰面對上她漆黑的瞳孔,她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垂下的髮梢拂在他臉上,帶來一片微微的癢。

    「少主……」她叫他,小心翼翼,語氣裡卻帶著難以言喻的欣喜;他卻在四目相對中久久地怔住了,仿若失了魂的木偶。

    四野裡有風吹過,那一年況長笙才十歲,卻在一道飽含熱淚的期盼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種不可承受之重,他第一次明白了世上有一個詞,叫作責任。

    血與淚都無法沖刷的信仰,她比他想象的還要堅定,那種刻骨銘心、至死方休的追尋,他承受不起,更辜負不得。

    於是那些本要坦白的話再也無法說出口,他只能在颯颯風聲中偏過頭,嚥下了洶湧漫上的酸楚:「好,一切……都聽你的。」

    便是從那天起,從地獄裡走了一趟後,他們從此踏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所謂相枕而眠、相依為命,大抵如此。

    離開迦衣谷的時候,依舊是漫天如血的殘陽,姚霽對著一片荒蕪磕了幾個響頭,聲音嘶啞而鄭重:「師父,我們總有一天會回來的。您放心,我一定會輔佐少主,重振豐國,奪回家園,告慰師門的在天之靈!」

    況長笙在她身後靜靜地站著,不發一言,只眸光染了一層悽色,含著說不出來的愴然。

    他們將要去梁國都城,在敵人眼皮子底下隱姓埋名,一面暗中蟄伏,打探消息;一面等待碧眼雪駝甦醒的時機。

    是的,碧眼雪駝,豐國的護國神器,傳說中具有神力的寶物。

    它每過三百年會迎來一次甦醒時機,屆時只要況氏皇脈將鮮血滴上去,便能徹底地喚醒沉睡中的雪駝,實現一個願望。

    九百年前,況氏王用它救活了心愛的女子;六百年前,國巫用它止息了天災;三百年前,豐國向碧眼雪駝許下兵強馬壯的願望,從此迎來數百年的盛世太平。

    而如今,被逼至絕境,走投無路的況氏皇族,將用它來複國,藉助神力許下復國之願,扭轉天命,顛覆乾坤!

    整個況氏血脈,如今只剩下況長笙一人,他將肩負著喚醒碧眼雪駝的重任,那體內流淌的皇家鮮血,是重振豐國的唯一希望!

    碧眼雪駝還有八年就要再次甦醒,豐國被滅之際,它被掠奪進了梁國皇宮中,而他們要做的,就是養精蓄銳,蟄伏八年,待到時機成熟時,潛入皇宮喚醒雪駝。

    殘陽如血中,姚霽揹著一把劍,風聲颯颯,拂過她的髮梢,她牽著況長笙的手,與他一同踏過荒蕪,向迦衣谷外的方向走去。

    「少主,這條路還很漫長。在此之前,少主要學的還有很多……」

    (三)

    「出劍時要快、狠、準,不遲疑、不留情,對敵人心慈,倒下的就只能是自己……」

    晨風徐來,白雲高臥,鳥兒掠過長空,留下聲聲清嘯。一夜春雨浸潤後的小院,空氣中都滿是清新的溼意。

    院子中央,況長笙舉著劍歪歪扭扭,練了幾百遍依舊不成氣候,看得一旁的姚霽直搖頭。

    這是他們來到梁國後的第五年,住在城郊的一處小院。一晃眼,亂世裡浮沉的兩個孩子都已長大,小院也更像一個小小的家。

    但總有些什麼是不完滿的。五年裡,姚霽費盡心血地輔佐況長笙,期盼他能文成武就,繼承況氏一脈,但每每到了最後,姚霽都不得不承認,她家少主……委實是個沒用的「草包」。

    況長笙壓根不是練武的料,文章也作得平平,性子雖然純良,但頭腦談不上聰慧。除了一張繡花枕頭似的臉,最拿得出手的反而是一身廚藝。

    每次被姚霽發現偷懶,沒在用功讀書時,他總是嬉皮笑臉地上前,搖著姚霽的衣袖,討好般地哄她:「阿霽,別生氣了,我做飯給你吃好不好?我最近又搗鼓出一道新菜,保準你吃了還想吃……」

    面對這樣一個少主,除了大眼兒瞪小眼兒,姚霽還能說什麼?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成,氣急了姚霽便自己拿著劍到院中發洩,一通狂風掃落葉中,況長笙搬個凳子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一邊吃梨子,一邊沒臉沒皮地為姚霽喝彩:

    「漂亮!這招不錯,阿霽你的身手真是越來越好了!」

    姚霽握劍的手一顫,直被堵到欲哭無淚,滿肚子的內火只化作一股深深的無力感。

    但老天爺興許是公平的,除卻草包點兒外,況長笙其他地方又是極好的。姚霽怎麼也忘不了,有一年走鏢回來,他坐在院門口臺階前等她的模樣。

    因為要維持生計,姚霽憑藉不錯的身手,在當地有名的鏢局謀了份差事,平時接些散活走走鏢,但都不會去太遠的地方,沒幾天就能回來。卻有一次,姚霽接了個十分兇險的活,打算賺一筆大的,夠她和況長笙用個一年半載。

    她本來對況長笙說好了不出半月能回來,卻足足兩個月都沒回,把況長笙急瘋了,每天都去鏢局門口大哭大鬧,要鏢頭還人。

    姚霽是在一個午後回來的,身上還穿著血漬斑斑的衣裳。她剛經過一場驚心動魄的廝殺

    ,好不容易保住了鏢,風塵僕僕地一趕回,卻看見了坐在臺階上等她的況長笙。

    才不過兩月沒見,從前吃好、睡好,細皮嫩肉的少年就瘦了一大圈兒,眼角烏青,縮在門邊上,整個人可憐兮兮的,像只在風中被拋棄的……流浪貓。

    姚霽揹著劍一步步地走近,還來不及開口,便在盛大的黃昏裡,撞上了況長笙驀然抬頭的目光——

    那一瞬,天地間彷彿都靜了下來,只剩下了遙遙望著彼此的他們。

    那一定是姚霽見況長笙哭得最洶湧的一次,他抱住她的腰,怎麼也不肯鬆手,哭得像個做了噩夢的孩子,語無倫次著:「不走鏢了,再也不走鏢了!我有手藝,我也能賺錢,我去當廚子,我們不走鏢了好不好?……」

    眼淚混雜著衣裳上的血漬,絲絲縷縷地浸溼了姚霽的心,風吹髮梢中,她一點點地伸出手,緩緩地回抱住況長笙,久久未動。

    後來姚霽才知道況長笙的「無賴」行徑在鏢局都出了名,她心裡又酸又暖,嘴上卻打趣況長笙:「多大了還在人門前撒潑打滾,你也不嫌丟人。」

    況長笙正在做飯,背對著她,隨口樂道:「如果你回不來了,我肯定魂兒都沒了,還怕什麼丟人?」

    院裡月光傾灑、樹影婆娑,蹲在門邊擇菜的姚霽怔了怔,抬首間長睫微顫、喉頭滾動,卻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才低喃開口,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聽得見:「胡說!便是我不回來了,你也得好好地活下去……」

    那夜趁況長笙睡著後,姚霽在院中練了一宿的劍,她心跳如雷,第一回感到一種後怕,一種深深的後怕。

    原來有什麼情愫早在一朝一夕中,悄無聲息地融入彼此的骨髓裡,再也不可分割。

    她不會再隨意讓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了,再也不會,哪怕為了他。

    「今天就練到這兒吧。」從回憶中抽出思緒,姚霽眨了眨眼,眼見著況長笙一聽到這話,立刻一掃頹態,扔了劍變得生龍活虎起來,不由得搖頭好笑。

    她掏出手巾,上前為他擦汗,況長笙卻一把抓住她的手,一雙漂亮的眼睛望著她,亮晶晶的:「阿霽,今晚早點兒回來吧。」

    姚霽一愣,況長笙湊近她,一挑眉:「我給你做長壽麵吃。」

    忙起來居然忘了,不知不覺,又到了她生辰的日子。

    長壽麵,長長久久,五年來,已經成了這個小家每年必有的慣例。那瀰漫的香氣,彷彿漸漸地衝刷掉了五年前迦衣谷的血腥。

    姚霽心頭軟軟泛開,仰面抬眼,微揚了唇角:「好,我等你的長壽麵。」

    (四)

    長壽麵沒有等來,卻等來了一個意外。

    姚霽早早趕回,坐在小院等到天黑也沒見著況長笙,直到夜風漸起,她聽到一陣由遠至近的腳步聲,伴隨著女子嬌俏的聲音。

    「柴木頭,柴木頭你等等我,原來這就是你住的地方呀,怎麼住得這麼偏僻,難怪我老打聽不到……」

    那頭況長笙似乎被纏上了,極不耐煩地在揮袖趕人:「你別再跟著我了,我真有事兒,你快回去吧!……」

    姚霽臉色微變,剛一站起,門便被推開,她直接和況長笙身後的姑娘打了個照面,三個人都愣住了。

    那眉眼俏麗的小姑娘還拽著況長笙的衣袖,看到姚霽後眨眨眼,誇張地倒吸口氣:「乖乖,柴木頭,這是誰呀?」

    小姑娘叫紅露,與況長笙是在都城最大的酒樓煙記認識的。那時她正摔了碗碟,拍著桌子發小姐脾氣:「不好吃不好吃,壓根下不了口,堂堂煙記,居然就沒一個好吃的菜!」

    那動靜鬧騰得大了,把掌櫃的都驚出來了,一看紅露那刁蠻小姐左右隨從的架勢,就知道眼前的主兒惹不起,正賠著笑臉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一個腦袋從圍觀人群裡擠了出來,眼睛亮晶晶的:「要不,讓我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