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45 節 巫神的駙馬

    話一出,莫小玉立刻煞白了臉,還不待開口,君不憐已經拂袖轉身。

    「我的耐心不好,只數三聲,你願跟來就跟來,不跟來也用不著替別人收屍了,就回一趟將軍府替你大哥收屍吧。」

    說著,那道嬌小的身影竟真的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惱恨不已的莫小玉,低吼了一句,終還是跟了上去。

    「君不憐,我遲早有一天要你好看!」

    君不憐腳不停歇,當將罵罵咧咧的莫小玉引到安全處,方徹底鬆了口氣,一回首,額上已滲了層細密的汗珠。

    「我拭目以待。」她踮起腳捂住莫小玉的嘴,將他壓在宮牆上,鼻息以對:「未來巫駙要如何收拾我,我拭目以待,但現在,就請巫駙先看場好戲吧。」

    清新的木葉香撲面而來,莫小玉被那隻小手捂得措手不及,瞪大了眼,胸膛起伏間,只覺一片昏暗中,唯有君不憐的一雙眼睛亮堂堂的,亮得似滿天繁星。

    可還沒等他平復住紊亂的心跳,下一瞬,他便聽到了自家大哥渾厚有力的號令:

    「放箭,佈陣,活捉首領,一個也不許放過!」

    像本正沉睡的猛獸霎那甦醒般,黑寂寂的夜一下亮了起來,火把通天,萬箭如雨中,一群黑衣人被團團圍在了中間,脫身不得。

    這一出請君入甕的大戲,就此敲鑼打鼓地上演了。

    莫小玉驚住了:「他們是……」

    「他們是大渝派來的細作,混進了宮中各處,包括現在懸於宮門口的那具屍體,那個把你迷得神魂顛倒的紅衣舞姬。」

    君不憐小聲道,仍保持著壓住莫小玉的動作,只扭頭望向外面,關注著外頭的一舉一動。

    莫小玉卻不幹了,眉眼一挑,一把扣住那隻小手,一拉一拽一壓,短短瞬間就扭轉局勢,奪回主權,反將君不憐壓在了宮牆上。

    「誰說我被迷得神魂顛倒了,那是作戲給你看的!」

    他低頭望著斗篷裡那張雪白的小臉,氣急敗壞地磨牙,絲毫沒有注意身後靠近的危險,「你既知道她是細作,為何不早點告訴我?還成天說喜歡我,你究竟……」

    「小心!」君不憐臉色陡變,一把推開莫小玉,寒光一閃,黑衣人那凜冽的一劍避無可避,狠狠地刺在了君不憐纖秀的肩頭上,鮮血登時四濺。

    「阿蓮!」遠處的莫元衣目眥欲裂,嗖的一聲,一隻羽箭攜風射來,黑衣人應聲倒下。

    而隨之倒下的,卻是那身滿是血汙的斗篷,天旋地轉間,君不憐被大驚失色的莫小玉接了個滿懷。

    「劍上,劍上有毒,去我寢宮,找,找阿碧拿雪蟾丸……」

    強撐著交代完這句話後,君不憐便眼前一黑,昏死過去,卻在失去意識前聽到了莫小玉的最後一聲:「君不憐!」

    (四)

    養傷的那段日子裡,君不憐內心是從未有過的風平浪靜。

    許是莫小玉每日照顧在她床前,端湯喂藥,不離不棄。

    稚氣未脫的少年,眉眼清俊如昔,卻不再戴著曾偽裝的那層面具,而是兇巴巴地露出本性,惡狠狠地「詛咒」君不憐。

    「最好你那夜死在那裡,也省得我被大哥數落,現在來報什麼救命之恩,誰叫你之前不知會我的,好歹我也是將門出身,你就這般瞧不起我嗎?」

    「不是瞧不起,是捨不得。」君不憐嚥下一匙藥,蒼白的小臉望著莫小玉,是無比的認真:「你是我心頭至愛,我寧願你一無所知,怎放心讓你去冒險?」

    莫小玉的臉騰的一下就紅了,頗有點手忙腳亂的意味,他趕忙咳嗽幾聲,低下頭不敢對上君不憐的眼眸:「就騙人吧你,謊話說多了小心成真。」

    才說完肉麻話的君不憐若無其事,抬頭望向虛空,漆黑的眸底卻有些悵然若失:「怎麼會,我當真喜歡你呀……」

    此次設局不僅揪出了大渝安插的細作,還順藤摸瓜,從那首領口中拷問到了不少機密,叫莫元衣帶上了戰場,士氣如虹地打得大渝措手不及,節節敗退,可謂是皆大歡喜。

    但當君不憐傷養得差不多了,伏在莫小玉背上,於庭中散步吹風時,聽著莫小玉興高采烈說起的軍情,卻笑了笑,伸出蒼白的一雙手,輕輕嘆了口氣,聲音低不可聞。

    「最好這雙手廢掉,一輩子都拿不起天算盤了,那才叫皆大歡喜。」

    本正喜逐顏開的莫小玉笑容倏然凝固,他眼皮顫了顫,不知哪來的衝動,忽然扭過頭,朝君不憐揚起唇角,眸光燦然:「走,我帶你去西郊駕馬!」

    夕陽西下,和風輕拂。

    君不憐想自己大約是瘋魔了,居然會真的答應與莫小玉來西郊駕馬,明知曬不得陽光,明知待在宮中才是最穩妥的,明知為了這浪費一個願望不值得。

    但她還是做了。

    從承華殿出來,等在外面的莫小玉趕緊迎了上來,問她同魏帝說了些什麼。

    她一笑,說沒什麼,只是將近來演算出的戰況奏稟了魏帝。

    莫小玉點點頭,毫無懷疑,笑眯眯地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快走快走,馬車已經備好了,我知道你不能見日,我會把你遮得嚴嚴實實的,你放心,再晚就看不到夕陽了……」

    聽著莫小玉的喋喋不休,她忽然間覺得,老天爺似乎也沒有那麼不公,至少——

    她愛的那個孩子,還是最初的模樣。

    儘管承華殿裡,魏帝望著她的眼神裡,是怎樣的憐憫與不理解。

    「阿蓮,你為朕推算國運,守護江山,朕欠你良多,卻實在無法在後宮之中予你一席之位,你註定只能是魏國的國巫,沒必要,沒必要拿元衣的弟弟來與朕鬥氣……」

    當與莫小玉縱馬行在西郊時,夕陽漫天,長風萬里,君不憐被眼前那種盛大的美麗所震撼了。

    也許是待在那個陰冷空曠的宮殿太久了,久到已忘記外頭自由呼吸的空氣了。

    所以才會這麼貪婪,這麼眷戀。

    就像眷戀莫小玉懷裡的溫暖一般,君不憐裹在斗篷裡,感覺到自己長年置身的冰窟正在一點點融化。

    暖風吹過她的面頰,她仰起頭,痴痴地貪看著莫小玉美好的輪廓,只覺時光靜止在這一刻該有多好。

    而此後無數個日夜,每當她回想起這一幕,鼻尖似乎都能聞到當日西郊青草的芳香。

    她坐在暗室,撫著天算盤,一次次地算。

    她能算天機,算國運,算皇朝興替,算世事浮沉,卻唯獨算不出,那一日西郊縱馬,暮色四合,他摟她在懷時的那一瞬,有晚霞有長風有木香,卻究竟有沒有一絲情?

    (五)

    快樂的日子如夢一樣,短暫而不真切,且醒得那樣快。

    這段時間,莫小玉一直陪在君不憐身邊,他們在湖邊放燈,在亭中對弈,在晚霞裡爬上屋頂唱歌,莫小玉的少年心性展露無遺,君不憐也完全表現出一個妻子的模樣,夫唱婦隨,無論莫小玉說什麼,她都淡淡笑著應下,那溫婉的眉眼讓莫小玉心跳加快,莫名覺得,即便是刀山火海,她都會陪他去瘋。

    可是,太好的夢終究如曇花,剎那芳華後,醒來時卻陷入無邊黑暗。

    莫元衣戰亡的消息傳來時,君不憐正陪莫小玉在玩「躍格」,那是民間孩童們常玩的遊戲,以筆在地上劃出道道格子,按著規矩來跳,誰先跳滿「回家」,誰便勝。

    君不憐放下國巫之尊與種種繁雜事務,一遍一遍地陪莫小玉玩,抿嘴淡笑間,看莫小玉興致高昂,一邊說著小時候的趣事,一邊玩得不亦樂乎。

    「我回家了,就等你了呢!」

    雲衫一拂,莫小玉率先跳滿,一個瀟灑轉身,得意洋洋地望著還差三格的君不憐。

    但就在這時,有侍從慌張進殿,急得聲調都變了:「報!皇上宣,宣國巫大人覲見!」

    莫小玉不悅,魏帝三天兩頭地就召見君不憐,打著商討軍情的幌子,天知道是在說些什麼,他剛想開口,君不憐已對那侍從淡淡道:「何事如此驚慌?」

    「莫,莫將軍戰死沙場,屍骨無存!」

    嗡的一聲,皇宮古鐘敲響,暮色四合,驚起飛鳥四散,如奏一曲哀樂。

    直到跪在靈堂,身披縞素,抬首望著莫元衣的牌位,君不憐仍不敢相信,不願相信。

    外頭冷風寒雨,人心惶惶,所有嘈雜她卻聽不見了,恍惚間只想起了許多,過去與現在,紛紛擾擾,畫面交疊的最後,是九兮宮裡那盤與莫小玉未跳完的格子。

    三格,才差三格她就能回家了,回到只有她和莫小玉的家——

    卻是永不能。

    她愛的那個孩子,終是露出渾身尖刺,在上朝時衝進殿內,當著魏帝與文武百官的面,揪住她的衣領,血紅了雙眼,聲嘶力竭:

    「君不憐,你為什麼要害死我哥哥?為什麼要騙他入陣?我以為你是真心對我,你是真的

    放下了,卻原來最毒婦人心,你就是個魔鬼……」

    及至狂怒失控的莫小玉被拖下去很遠後,那聲聲咒罵仍不停地迴旋在君不憐耳邊,叫她渾身顫抖,即使怎樣裹緊斗篷,都只能感到發自內心的冷。

    三步,只差三步。

    她喃喃著,眸光空如死灰。

    三步之距,天涯之隔。

    靈堂裡,魏帝屏退眾人,隔絕了外頭淅淅瀝瀝的雨聲,停在了跪著的那身斗篷前,久久未動。

    終於,他嘶啞開口,是難以成句的悲痛。

    「朕將你推演的結果送上了戰場,元衣按你所說的破陣之法,星夜率兵攻入敵陣,卻是有去無回,這麼多年你從沒出過錯,除非——你是故意的。」

    君不憐霍然抬起頭,雙手顫抖,魏帝與她四目相對,笑得慘然:

    「先是元衣的幼弟,再是錯誤的天算結果,如今大渝趁勝追擊……朕早該想到的,你到底沒能放下,元衣說得沒錯,你恨我們,恨莫小玉,甚至恨早已逝世的茹音公主,你不是魔鬼,你比魔鬼還可怕,你想讓我們得到再失去,你想一個一個毀掉我們……」

    (六)

    魏池,君蓮,莫元衣。

    當年一個不受寵的三皇子,一個宗族覆滅的孤女,一個滿腔抱負的將門之後。

    一起長大,一起嬉戲,感情再深厚不過的總角之交。

    三皇子的母妃對君莫兩家有恩,兩家便齊心協力,共同輔佐三皇子,欲助他登上帝位。

    但在殘酷的鬥爭中,一著棋偏,魏池的母妃被處死,君家也滿族覆滅,以舍卒保帥的姿態犧牲,保全了三皇子與將軍府。

    君蓮是在刑場出生的,一聲啼哭震驚龍顏,就此逃脫一死,寄居在了將軍府。

    那時三皇子六歲,尚有一不足月的胞妹茹音公主,莫元衣五歲,他們都對君家這個意外降臨的遺珠愛護有加,視若親妹。

    不過三年後,莫小玉也出生了,於是他們這個特殊的「組合」增至了五人。

    時光如白駒過隙,孩童們嬉笑成長,大人們私下謀劃,一晃眼又過去了幾年。

    就在君蓮九歲那年,發生了一件事,一件改變她畢生命運的事。

    當時五個孩童聚在將軍府,三皇子與莫元衣商議事情,君蓮與茹音公主則帶莫小玉在旁邊玩耍,莫小玉調皮,搶了君蓮的手帕就跑,轉身就沒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