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45 節 巫神的駙馬

    她強納他為駙,新婚之夜他將她拽下床,狠狠按在了鏡子前,說她是個怪物——

    鏡中的新娘粉面紅唇,身形卻只是個稚嫩女童,與新郎站在一起顯得那樣詭異。

    他沒說錯。

    她被時光留住,永遠也長不大,靈魂鎖在那副九歲孩童的軀殼裡,當真像極了一個……「怪物」。

    (一)

    君不憐來到九兮宮時,莫小玉正左擁右抱,散著墨髮,晃著長腿,閒閒倚著聽歌賞舞。

    他那縱情聲色的模樣,就像世家族裡長得好看點的紈絝子弟,全無當日御前擊鼓,奏響入陣曲,跳起魚龍舞的半分清俊神采。

    君不憐卻是笑了。

    果真還是小孩心性,如此日夜尋歡作樂的行徑,不知是報復了誰,又快意了誰。

    堂中領舞的紅衣女子明眸皓齒,顯然還未發現君不憐的到來,她腰肢曼妙,且舞且上前,紅紗拂過莫小玉的臉,對著他嫵媚一笑。

    醉眼朦朧的莫小玉一把拉過她,美人一聲嬌呼地跌入了他懷中,莫小玉笑了笑,眸光透過美人身後,清泠泠地望向君不憐,帶著三分嘲諷,七分挑釁。

    還不待君不憐有所回應,她旁邊的貼身侍女已一聲厲喝:

    「大膽,國巫大人來了都沒有看見嗎?這裡是九兮宮,不是煙花柳巷,拉拉扯扯成何體統,還不快下去!」

    滿室頓驚,歌舞聲戛然而止,那紅衣美人也趕忙掙脫莫小玉的懷抱,整整衣裳,慌亂地向君不憐行了行禮,便與眾舞姬作鳥獸散,潮水般退了下去。

    那些侍女也察言觀色地跟著退下,貼心地關上殿門,只留下了國巫君不憐,和與她成婚不久的巫駙,莫小玉。

    莫小玉是當朝大將軍莫元衣的親弟弟,算命先生說他男生女相,命犯陰煞,須取個至柔至陰的名字,「以毒攻毒」,壓過命中那些大劫,方可保一世平安。

    於是,他不僅叫莫小玉,還貼身配了一塊寒玉,如此相安無事地過了二十餘載,但卻在半年前,他隨班師回朝的大哥進宮,在慶功宴上擊鼓助興,奏響了一曲魚龍舞,被當時坐於魏帝下方的國巫君不憐相中,沒過多久,聖旨就下達了莫府。

    莫小玉被請進了宮,喜袍加身,一夕之間成為了尊貴無雙的巫駙——

    卻於他而言,不啻於奇恥大辱。

    依莫小玉的話來說,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算天機算國運,卻罩在斗篷裡,終年不見陽光,神秘陰詭的國巫君不憐,就是他無論怎樣躲來躲去,都沒能躲過的命中註定的陰煞!

    更何況,她根本不算個完整的女人!

    這番話,在大婚那夜的新房裡,被憤恨難當的莫小玉毫不留情地譏出,摔在了第一次脫下斗篷,穿上紅嫁衣的君不憐面前。

    彼時的君不憐粉面紅唇,墨眸如洗地坐在床上,淡淡地望著摔了酒罈的莫小玉,眸中看不出一絲情緒,只抿緊了唇,不發一言——

    就像個漂亮的琉璃娃娃。

    蒼白而易碎,詭異而畸形,渾身上下了無生氣的琉璃娃娃。

    莫小玉忽然就怒了,一把拽過床上的君不憐,不管不顧地將她按到有一人高的長鏡前,與自己臉對臉,身挨身,做出最殘酷的對比,讓那些年遮掩在斗篷下的怪異無所遁形。

    「你看看,你自己好好看看!」他大吼著,激動不已。

    「莫說是兄妹,就算說你我是父女,恐怕都不會有人懷疑!」

    君不憐被莫小玉按得肩頭髮抖,臉色更加蒼白,目光卻遲遲不願落在鏡上。

    事實上,她比他還年長三歲——

    卻永遠長不大,永遠停留在了總角之年,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模樣。

    她被時光留住,得到了驚才絕豔的天算之術,得到了至高無上的國巫地位,卻永遠換不來一段尋常普通的舉案齊眉。

    天道如此不公,荒謬絕倫,卻又如此公允,不偏不倚。

    九兮宮裡,君不憐緊了緊斗篷,一張雪白的小臉對著醉顏微醺的莫小玉,緩緩開口,一字一句:「大渝來犯,你大哥在前線殊死奮戰,你卻在深宮之中尋歡作樂,莫家世代將門,忠勇無匹,不知九泉之下的莫老將軍此時會作何感想?」

    這話一出,殿中氣氛陡變,莫小玉渾沌的眼眸登時睜大,一掃酒鬼之狀,一腳踢翻案几,赤足散發地落在君不憐面前,四目相接,鼻息以對:

    「雄鷹折翅,猛虎拔牙,當日我大哥如何求你,你都無動於衷,我一世所學無處施展,畢生志向付諸成空,七尺男兒淪為你可笑的巫駙,一切的一切均拜你一手所賜,如今這話你竟反過來問我?」

    莫小玉身子顫抖著,墨眸染了悽色:「舉頭三尺有神明,君不憐,你就不怕遭報應嗎?不怕我莫家先祖前來尋賬嗎?」

    (二)

    紅衣美人死了,屍體被高高懸起,掛於九兮宮門前示眾。

    莫小玉衝進大殿時,君不憐正在飲茶,繚繞的茶香中,熱氣氤氳了她的眉眼。

    面對莫小玉狂風暴

    雨般的質問與憤怒,君不憐只吹了吹滾燙的茶水,輕描淡寫:

    「你是我的巫駙,是我的夫君,我喜歡你,不忍傷你一分一毫,既然不能奈何你,便只好奈何她了。」

    「君不憐!」莫小玉怒不可遏地就要衝上前,卻被兩旁的侍女攔住,他血紅了雙眼:「堂堂國巫大人,縱有天算縱橫之術,就能因一己喜好濫殺無辜嗎?」

    「是。」君不憐面色淡淡,毫無遲疑:「我是有生死予奪的大權,巫駙難道現在才知曉嗎?」

    漆黑的眼眸定定地望著莫小玉,無一絲波瀾:「我給了你半年時間,你仍要任性妄為,我別無他法。」頓了頓,「即使我喜歡你,但在兩國交戰之際,任性……總還是付出些代價的。」

    聽到君不憐再次面不改色地說出那句話,莫小玉忽然甩開侍女,仰頭大笑,笑得悽惶不已。

    「喜歡我?你喜歡我?」像聽到最好笑的笑話,他笑到聲音都近嘶啞:「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儘管我不清楚你們那些陳年舊事,恩怨糾葛,但我沒興趣,更不想做你們的犧牲品!」

    待到那道身影奪門而出,徹底消失在眼前時,君不憐繃緊的脊背終是鬆了下來,她倚在座上,閉上了眼眸,揮揮手叫眾人退下,一聲嘆息,疲憊萬分。

    殿門緩緩關上,她耳邊彷彿又響起半年前把莫小玉請進宮後,莫元衣連夜趕來,跪在魏帝與她面前,泣不成聲的哀求。

    「阿蓮,算我求求你,求你放過我弟弟,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可他要走的路還那樣長,你不能毀了他啊……」

    她眉眼冷冷,居高臨下地看著腳邊跪著的莫元衣,心中說不出是何滋味。

    「你求的是與你自小一起長大的君蓮,還是如今的君不憐?」

    輕緲的一句話迴盪在空曠的宮殿裡,幽幽的直擊人心,叫一直沒開口的魏帝也輕顫雙手,失聲道:「阿蓮,你……」

    她卻倏然轉身,一拱手,將所有勸說堵在一個最恭敬的君臣之禮下。

    「陛下曾許臣三願,這些年臣無慾無求,一心為了魏國,殫精竭力,鞠躬盡瘁,如今臣有想要的東西了,這第一願臣已想好,惟望陛下成全。」

    「阿蓮,不——」莫元衣驚覺,從地上掙起,還未來得及阻止,那個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已響徹整個大殿。

    「臣今年二十有四,父母不在,宗族不復,孑然一身,孤家寡人,惟願納莫家二公子莫小玉為巫駙,再組一家,舉案齊眉,以慰多年悽苦。」

    話音一落,莫元衣已嘶聲急道:「陛下不可,你明知道阿蓮喜歡的是……」

    「准奏。」魏帝輕啟薄唇,直直目視著裹在斗篷裡的君不憐,眸光深不見底,吐出了三個字:「朕准奏。」

    哐噹一聲,馳騁沙場的鐵血將軍莫元衣頹然墜地,像口寺廟裡再也不堪重負,轟然墜下的青銅古鐘。

    他臉色慘白,哆嗦著嘴皮子,看了眼君不憐,又看了眼魏帝,知道一切再無法挽回,終是一下縱起,悽聲長嘯:

    「阿蓮,你恨我們,你恨他,你恨小玉,你想毀掉他對不對?!」

    莫元衣失態的指控中,君不憐依舊面不改色,只抬起尖尖的下巴,雪白的一張臉無一點血色。

    「我沒有想毀掉他,我的確是喜歡他,你們都不信,那我也沒有辦法。」

    偌大空曠的殿中,三人對立,彷彿光陰在逆轉,卻有些東西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形貌。

    就像曾經,她是他們最憐惜的小妹,但現在,她可能只是他們眼中一個瘋狂的怪物。

    一個天不憐,地不憐,君不憐的怪物。

    「總角之交,何以凋零至此。」她自嘲地笑了笑,嘆息著說出這最後一句話,裹緊斗篷,頭也不回地踏出了大殿。

    外頭陽光正好,她卻無福消受,只如身在冰窟。

    那時還不知,他們這番隱秘的對話,被躲在大殿暗處的莫小玉聽得一清二楚。

    後來知道了,卻也不甚在意,面對莫小玉一次次的追問,她總是不厭其煩地露出笑容,輕輕道:「你只需知道,我是真心喜歡你就好了。」

    喜歡一個人,是那麼簡單的事情,更何況她還喜歡了他那麼久。

    他卻不信,莫元衣也不信,魏帝也不信。

    她光明正大宣告自己的喜歡,卻沒有人相信。

    多無趣,多寂寞。

    就像天算盤上的水銀,在她遊走乾坤的手下,轉出千種命格,萬種星圖,卻永遠算不出她自己的那一份,算不出她的愛別離與難捨棄。

    (三)

    冷月無聲,冷風嗚咽。

    當莫小玉迷倒侍衛,身輕如燕地出現在宮門下,想要劫走那具屍體時,暗處的君不憐與莫元衣瞳孔驟縮,俱都難以置信。

    四周佈下了天羅地網,羽林軍屏氣凝神,一動不動地看著宮門,箭在弦上,只待目標出現便萬矢齊發,圍困黨羽,活捉首領。

    沒想到率先出現的竟是莫小玉!

    君不憐呼吸急促,該死

    ,她明明看著他服下安神藥睡去,天算盤上也沒有算出這番意外,可怎麼……真是魔障了,彷彿只要是跟他有關的事情,她都會算不準。

    從前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

    君不憐恨聲一句,想也未想地現出身形,裹緊斗篷從暗處走出,一聲高喊道:「巫駙在做什麼?」

    這一聲,不啻於一道火花,不僅給了埋伏在暗處的羽林軍信號,更是在電光火石間救了莫小玉一命。

    「你,你怎麼在這?」莫小玉變了臉色,卻全然不知自己正處在何等境地下,只看向朝他走近的君不憐,惡聲惡氣道:「我要做的事你管不著,你濫殺無辜還不算,竟還將屍體懸於宮門上,如此喪盡天良,我怎麼能坐視不理?」

    君不憐哼了哼,不動神色地握緊了手心的冷汗——

    那幫人也快來了,得趕緊帶走莫小玉。

    「我勸巫駙莫做蠢事,」她深吸了口氣,揚聲道:「你大可以將屍體放下來入土為安,但莫忘了,陛下還能許我兩個願望,我既然能把你弄進宮,自然也能把你大哥弄進地獄,我反正已是你心中無惡不作的毒婦,不介意再多添一筆,你不妨考慮一下是否還要任性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