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43 節 蠱女謠

    他甚至連夫妻禮也沒和她拜過,就這樣草草將她娶進了門。

    當初的允諾立誓通通煙消雲散,就如一個笑話,只有傻子才會當真。

    而她就是其中傻得最無可救藥的。

    紅燭搖曳中,是歡喜推了門進來,腳上銀環叮噹作響,提著兩壺酒,坐到了床上。

    他有些不敢看紫冉,悶聲悶氣道:「都是我不好,不該引來百毒,早知那小姐那麼嬌氣……」

    「沒事的……」紫冉輕輕打斷他,下了床推開窗欞,月光立刻灑了滿地,涼風習習。

    她回頭接過他手中的酒,努力彎起嘴角:「除了歡喜,還有誰捨得陪我喝這麼好的酒?陪我看這麼美的月色?」

    (四)

    晨曦初升,秦錚拖著疲憊的腳步趕往紫冉房中,一踏進門,瞳孔驟縮——

    床上兩道身影衣衫不整地躺在一起,屋裡紅燭燃盡,地上酒壺散落,滿室酒氣熏天。

    本還存有的一絲愧疚瞬間蕩然無存,一股無名怒火湧上秦錚心頭,他恨恨地拂袖而去:「妖女無恥!」

    紫冉與歡喜被響動驚醒,甫一睜開眼時,就只看見秦錚遠去的背影,和那句遙遙傳來的「妖女」。

    紫冉一下煞白了一張臉。

    此後的日子中,秦錚再沒給過紫冉好臉色,儘管紫冉再三解釋,秦錚依舊冷冷一笑,說即便無苟且,他們的舉動也是於禮不合,中原不像南疆,沒那麼開放的民風,他秦家更丟不起這個人!

    冷嘲熱諷中,歡喜忍不住就要衝上去動起手來,「你留她一人獨守空房時怎不來說這番話?!」

    秦錚也不甘示弱,雙眸冷厲得駭人:「你這妖人還有顏面問我,玥兒被嚇得至今還未好!」

    劍拔弩張的氣氛中,紫冉趕緊攔在了中間,好說歹說拉走了歡喜。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紫冉雖是名義上的大夫人,但秦家真正的女主人卻是蕭玥,她將秦家把持得井井有條,下人們無不心悅誠服,看向紫冉這個傳說中渾身帶毒的蠱女時,眼神裡卻滿是畏懼與嘲諷。

    因久離中原,紫冉於習性禮儀各方面都不太適應,在秦家顯得笨拙而無措。

    她和歡喜就像是兩個格格不入的異類,永遠融不進這片不屬於他們的天空。

    寫回南疆的信裡,紫冉用的總是安好、勿念這些詞,事實上,她不是沒有努力過,她一直在學著做一個賢妻良母。

    她千辛萬苦熬了湯送去給秦錚,秦錚只喝了一口就全部吐出來了,還是歡喜梗著脖子,當著秦錚的面一骨碌仰頭喝光了;

    她給秦錚做衣裳,本是極好的繡工,卻做不習慣中原的款式,不覺就揉入了白黎族的風格,做的衣裳看起來不倫不類,秦錚瞧都不願瞧一眼,依舊是歡喜,喜滋滋地搶過衣服就往身上套,大搖大擺地穿梭在院子裡,惹得下人議論紛紛,嘲笑不已;

    她絞盡腦汁,好不容易想起自己還會唱歌,興沖沖地跑去找秦錚,卻看見月下庭間,他和蕭玥撫琴吹簫,共奏一曲《蝶戀花》,美妙的樂聲飛上雲端,連月亮也笑彎了眉眼,似乎也在笑她的不自量力;

    這回歡喜還沒靠近,紫冉已經搖搖頭,拉過他輕手輕腳地走出迴廊:「噓,別打擾他們,我不難過的……」

    其實怎麼會不難過呢?白黎族的姑娘,開心就是開心,不開心就是不開心,分分毫毫全都寫在了臉上,她只是不想歡喜擔心,不想他再為了她難過。

    卻沒走幾步,歡喜忽然停了下來,認真地看著紫冉,夜風吹過他的髮絲,他欲言又止:「如果過得不歡喜……咱們就回去吧。」

    紫冉愣住了,有一瞬間的恍神,耳邊似乎又響起姐姐的聲音:

    「我把歡喜送給冉冉,從今天起他就跟著你了,但願冉冉一生歡歡喜喜,無憂無慮。」

    歡喜的名字是姐姐取的,其實他並不是白黎族的人,他是在七年前來到南疆的,那時紫冉才剛滿十歲。

    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渾身是血地躺在床上,被人追殺了一路,護送他逃出來的老僕奄奄一息,跪在地上央求姐姐救救他的少主。

    費力的敘述中,竟是一個滿門被滅的斑斑血案。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家傳的絕世刀譜引來一幫豺狼之徒,竟都是平日裡交好的名門正派,被發現後狠毒地殺人滅口,連一個孩子都不願放過,不惜千里追到了南疆。

    這便是所謂的武林正道,滿口仁義的面具下,不過是瘋狂滋長的貪婪慾望。

    姐姐恨極了道貌岸然的中原人,當即便率領族人,殺將出去,使出來的蠱毒嚇得那幫追兵屁滾尿流,再不敢踏進白黎族一步。

    此後白黎族便「妖名遠播」,在中原被傳成了叫人聞風喪膽的魔教妖族。

    而老僕死後,歡喜就留在了她的身邊,許是經歷太過悲慘,少年醒來後,忘記了大多的痛苦回憶,只記得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

    他記不清滅門的具體慘況,記不清仇人是誰,只隱隱知道自己全家是被中原的武林正派所害,所以和紫儀一樣,對笑裡藏刀的中原人恨之入骨。

    他還常常在半夜驚醒,癲狂的模樣像極了剛失去雙親時的她,他所有的苦楚她感同身受,於是拉了張床睡在他旁邊,兩人頭靠頭,每次他發夢魘時她都緊緊握住他的手,像個小老太太一樣,不住安撫道:

    「別怕,別怕,我在這裡,別怕……」

    終於,她陪著他度過了最難熬的那段時光,走出房間時,他恍如重生,陽光灑滿他的眼角眉梢,他看著她,唇角微揚,笑得感激而溫柔。

    他在她手心一筆一劃寫下三個字,段風瀾。

    他說,這是他曾經的名字,但他不會再用了,從今往後,他只做她一人的歡喜。

    伴她平安喜樂,一生無憂。

    (五)

    紫冉對歡喜說,我不走,我還想留下來,做個賢妻良母,兒女繞膝,相夫教子,擁有完整而安定的家。

    兒時的家破人亡,讓她無比渴慕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她要把自己過早失去的母愛,通通補償給她的孩子。

    但多可笑,她連這個機會都沒有,從嫁進來那天開始,秦錚就從未碰過她。

    她多麼想要個孩子呀,她不害臊地跑去問秦錚,秦錚臉色微紅,卻轉過了身,不去回答她。

    還是從蕭玥那得到的答案,她把她拉到暗處,左右環顧後才猶猶豫豫地開口:

    「姐姐聽了莫生氣,夫君說,說姐姐的血有毒,怕生下了的孩子也染上……」

    彷彿晴天霹靂,她僵在了原地,無名的寒氣從腳底竄起,直冷到了心底去。

    她不信,到底又去找了一次秦錚,秦錚沉吟了許久,才終是做出回答,卻不敢看她的眼眸。

    「秦家與蕭家世代交好,婚事是我爺爺還在的時候就定下的,秦家的第一個孩子必須由玥兒生下,流著蕭家的血……」

    「我明白了……」紫冉慘白著臉,輕輕打斷秦錚,如失了魂般,微顫著身子出了房,伶仃的背影在風中倍顯單薄,看得秦錚心頭一悸,垂下的手動了動,卻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深夜,紫冉縮在被窩裡,死死咬住唇,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耳邊只不停迴旋著秦錚那句話——

    必須流著蕭家的血,必須流著蕭家的血……而不是她這個蠱女的毒血。

    嘴唇咬破了,滿口血腥,混雜著眼淚,洶湧漫出,胸口處有什麼一波一波襲來,疼得她都快呼吸不過來了。

    接下來幾天,紫冉不再變著花樣去討好秦錚,人也有些木然,眼神更是像一口枯井,了無生氣。歡喜問她,她便搖搖頭,勉強一笑,拉住歡喜的手。

    「總算我還有歡喜。」

    歡喜以為紫冉還在為無法融入秦家而難過,他拍了拍她的手,眉間的幽蓮流光溢彩,眸中幾個變幻,似乎下了什麼決定。

    「你放心,我會有辦法……讓他們接受你的。」

    沒過多久,紫冉便見到了歡喜所謂的辦法。

    原來又是上次那群世家子弟,由各家長輩帶頭,連同蕭家兄妹,要去西邊剿滅一窩馬賊,為民除害。

    那馬賊頭子

    擅使毒,於是一幫人便想到了歡喜,要秦錚將他也帶去,「以毒攻毒」。

    歡喜對此不屑一顧:「為民除害?一群偽君子,與馬賊不過是一丘之貉,誰又比誰好到哪裡去?」

    但說歸說,他到底還是沒好氣地答應了秦錚——只因為紫冉。

    歡喜想著,只要自己此行竭盡全力,幫秦錚立下功勞,也許紫冉在秦家的地位就會提高一點,秦錚也會待紫冉好一些。

    紫冉怔怔地聽著歡喜的美好願景,忽然低下頭,捂住了眼睛,潸然淚下。

    歡喜哭笑不得,「傻姑娘,這是好事情,哭什麼?」

    他嘆了口氣,將紫冉的頭按進了懷中,輕撫她的後背,從唇齒間溢出的聲音低不可聞。

    「我真希望,比他早一步遇見你。」

    不是在你十歲的時候,而是退回四年前,在你六歲被困在破廟,最悽惶無助的時候。

    我會比所有人都珍惜你,不會讓你受到一點傷害,有一絲難過,更不會眼睜睜看著你被另一個男人視若敝帚,輕賤欺凌。

    秦錚路過時,就只看見歡喜彎下腰,又是扮鬼臉又是撓癢地逗紫冉開心,腳上的銀環響個不停,伴著紫冉的笑聲,飄蕩在風中,少女那任情恣意的模樣,靈氣十足,彷彿又回到了南疆的白黎族,跟和他在一起時的膽怯唯諾截然不同。

    呼吸一窒,他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劍,眸中精光一閃而過,複雜難言。

    出發前,秦錚與蕭玥同乘一匹馬,蕭玥依偎在秦錚懷裡,笑得嬌俏,紫冉怯生生的似乎不敢靠近他們,只拉著歡喜說個不停,萬分不捨地囑咐他早點回來。

    秦錚冷哼一聲,調了馬頭踏到紫冉身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你就沒什麼要和我說的嗎?」

    紫冉抿了抿唇,正要開口,蕭玥甜甜一笑:「姐姐別擔心,玥兒會照顧好夫君的衣食住行。」

    她一頓,緩緩點了點頭,卻又像忽然想到什麼,仰面望向秦錚,眸含懇求:

    「請夫君……一定要把歡喜平安帶回來!」

    秦錚身子一僵,唇邊原本泛起的笑意瞬間凝固,眸中陡然升起一抹怒色,一聲「駕」,轉身抽著鞭子跨馬而去,再也不看紫冉一眼。

    倒是歡喜,臉上笑開了花,心情大好地拉住紫冉的手,眼眸亮如繁星:

    「等我回來,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六)

    但歡喜再也沒有回來。

    紫冉坐在門口,天天等,好不容易等到一行人風塵僕僕地趕回,紛紛下了馬。

    卻沒有她的歡喜。

    秦錚捧著一個罈子,腳步沉重,一步一步走近她,聲音嘶啞:「抱歉,這是……他的骨灰。」

    無法言說那一場廝殺有多慘烈,眾人殊死搏鬥,歡喜被馬賊頭子引入老穴,打鬥中不知怎麼躥起了大火,如一條火龍,熊熊烈焰吞噬了一切,等大家趕到時,就只剩下一地的焦屍,不辨彼此。

    秦錚踉蹌地跪在了地上,難以置信。

    歡喜屍骨無存,在秦錚的堅持下,眾人將焦屍一起火化了,匯成一罈骨灰,骨灰中包含了歡喜的部分,總算能留一點念想帶給紫冉。

    但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紫冉的反應會那麼大,她哭得撕心裂肺,幾乎像發了瘋似地拍打著秦錚,一聲聲淒厲無比:

    「我不信!騙子,你還我的歡喜!還我的歡喜!我不信……」

    秦錚咬緊牙,一動不動地任紫冉發洩著,旁邊蕭玥的哥哥蕭晟不耐煩了,上去就一掌擊昏紫冉,口中還譏諷著:

    「不就是個奴才嘛,死便死了,果然是妖族的瘋婆子,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