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43 節 蠱女謠

    她捨棄所有尊榮,跟著他來到中原。

    他卻弄出個「二女同嫁」的難堪局面,還將她扔在了新房裡,看也未看一眼。

    「是否在你心裡,我始終是個歹毒的妖女?」

    (一)

    紫冉在秦錚心中,一直是毒婦一般的存在。

    就像今早在後花園,不知哪來的一隻白兔,躥到了她腳下,她瞧著小巧可愛,伸出手正要撫上那柔順的兔毛,遠處卻忽然傳來一聲驚叫:

    「別碰它!」

    是一襲紗裙的蕭玥,急急奔來,一把抱住白兔,如臨大敵,她旁邊的秦錚看了眼紫冉,又看向她身後的歡喜,無甚表情,眸中卻閃過一絲厭惡。

    紫冉有些尷尬地收回手,蕭玥這時才意識到什麼,吐了吐舌頭,小聲解釋道:

    「這是夫君送給我的……姐姐莫怪,方才情急之下……玥兒並無別的意思……」

    紫冉聽得臉色訕訕的,身後的歡喜冷冷一笑。

    秦錚卻不耐地開口打斷:「她本就是南疆蠱女,渾身是毒,玥兒何必解釋這麼多。」

    說著他摟過蕭玥,看也不再看紫冉,轉身拂袖而去。

    「趕明兒就毒死它!」歡喜哼了哼,腳上的銀環叮噹作響。

    紫冉嚇了一跳,趕緊回頭拉著歡喜就走,生怕這話被秦錚聽見了,那他一定又會用嫌惡的目光看著她,譏上一句:「歹毒妖女。」

    已走遠的秦錚聽到身後動靜,故作不經意地回頭一瞥,見那兩人果然又是拉拉扯扯,大庭廣眾之下依舊毫無男女之防。

    漆黑的眼眸幾不可察地染了一抹怒色,嗤之以鼻。

    淫蕩毒婦,不守婦道。

    歡喜是跟隨紫冉一道嫁進秦家的,中原這邊的禮儀,新婦身邊跟著的往往都是陪嫁丫鬟,偏只有紫冉,這個從南疆遠嫁過來的白黎族聖女,身邊卻跟了個衣著古怪的少年,把當時的賓客都看呆了。

    眉間勾勒著一朵妖魅的幽蓮,墨髮如瀑,衣飾誇張,露出的肌膚上滿是濃墨重彩的刺青,雙腳還套著層層疊疊的銀環,一走動,便發出颯颯清響。

    最駭人的是,拜堂的時候,前廳忽然湧出了一大串的蜈蚣、蜥蜴、蜘蛛等毒物,把眾人嚇得面如土色,紅蓋頭下的蕭玥更是被條長蛇纏住了腳,一聲尖叫,直接昏死在了秦錚懷中。

    紫冉嚇得趕緊掀了蓋頭,一下拉住身邊的少年,低聲道:「歡喜,別鬧了!」

    她以手作哨,鋒銳長鳴中,滿廳毒物立刻如潮水般退去,她這才怯生生地靠近秦錚,想查看蕭玥有沒有哪裡受傷,秦錚卻猛地將她推開,「看看你乾的好事!」

    紫冉被推得一個踉蹌,身後的歡喜手疾眼快地接住她,還不待她開口,少年已繞過她身前,昂首對向滿臉怒容的秦錚,冷笑道:

    「我白黎族聖女大婚,族中百毒不該前來道賀嗎?」

    秦錚被一噎,正要反駁,少年像已忍耐許久,眸光驀厲:

    「秦大公子,當日離開南疆,你是如何在族長面前發誓的,結果轉頭就弄個二女同嫁,你既愛熱鬧,我便讓你這熱鬧個夠!」

    (二)

    秦錚是半年前踏足南疆,與一幫武林同道被困在了白黎族。

    白黎族,這個大山中繁衍不息的神秘族教,以蠱毒巫術而聞名,在中原正派人士眼中,儼然就是一個妖教。

    其族長都由族中擁有特殊蠱血的聖女繼承,這一任族長,便是紫冉的姐姐,紫儀。

    抓到那幫中原人時,紫冉正和歡喜在溪邊捕魚,玩得不亦樂乎。

    一回去,她就看見族裡火把通天,祭祀神殿跪了一地的人,人人腰間佩劍,穿著和他們不一樣的衣裳。

    長老告訴她,這些人鬼鬼祟祟地摸入禁地,意圖不軌,卻失手被擒。

    她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掃過大殿,卻忽然眼前一亮,在黑壓壓的人群裡發現了秦錚,不,確切地說,是發現了秦錚腰間掛著的那個玉葫蘆。

    她風一樣地奔上去,腳上的銀環叮噹作響,在滿殿注視中一下蹲在了秦錚身前,激動不已:

    「這是你的嗎?你叫什麼名字?你還記得我嗎?」

    彼時的紫冉臉上還畫著白黎族的圖紋,一雙眼眸粲然若星,秦錚卻毫不客氣地一口啐去:「呸,妖女別碰我!」

    紫冉眼裡的光瞬間滅了下去,如墜冰窟。

    就是從這聲「妖女」開始,她成了他心中的毒婦,百般親近也不改絲毫印象。

    他們被關在地牢裡,紫冉每天都會去看秦錚,送水送食物,還會守在牢門外,絮絮叨叨地和他說著話。

    但永遠都只是自言自語,秦錚遠遠地看著她,眼中滿是戒備與厭惡。

    時日久了,族裡私下都在議論,說聖女被一箇中原人迷住了……紫儀提醒妹妹,紫冉卻聽不進去,聲音裡飽含稚氣的期盼;

    「我每天去陪他說說話,他總有一天能想起我的!」

    終於,一直守在一旁的歡喜看不下去,一把將紫冉拉出

    地牢,沒好氣地道:

    「你怎麼知道那人就一定是他?世上物件千千萬,還不能有一模一樣的玉葫蘆嗎?」

    紫冉搖頭,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歡喜,不一樣的,他那個玉葫蘆不一樣,我記得清清楚楚……」

    記了好多好多年,刻骨銘心,怎麼會看錯呢?

    那時不過才六歲,她和姐姐混在一群逃荒的饑民裡,一次混亂中不幸走散。

    她又餓又怕,隨著人群擠到了一處破廟,縮在角落裡眼淚汪汪。

    半夜驚醒,她渾身顫抖著,可怕的夢魘裡全是母親滿頭白髮,鮮血淋漓地掛在城樓上的樣子。

    她們的母親也曾是白黎族的聖女,體內流著特殊的蠱血,能驅使百毒,施展巫術,永葆容顏,卻在繼任族長時,放棄一切,跟著一個琴師私奔去了中原。

    那琴師就是她們的父親,她們並不是從小在南疆長大,母親沒死前,她們一直住在中原青州。

    如果不是那場意外,也許一切都不會改變。

    青州城主有一日忽然召父親入宮彈琴,相隨的母親卻被那老城主看上,向父親討要,父親寧死不允,竟被那老城主殘忍殺害。

    向來溫婉如水的母親一下像變了個人似的,陡然發狂,滿頭青絲瞬間變白,悽聲長鳴中,無數毒物洶湧漫出,重重圍住了宮殿。

    老城主嚇得魂飛魄散,侍衛們點燃火把,濃煙滾滾中燒得一地噼啪作響,她們的母親也終究難逃厄運,被萬箭穿心,當作妖女掛於城頭示眾。

    姐姐帶著她拼命逃了出來,想逃回南疆,投靠族人。

    途中卻遭遇了大饑荒,和姐姐失散後,她縮在那個破廟裡,飢寒交迫,迷迷糊糊中以為自己快要死了。

    她甚至聽到旁邊幾個瘦骨嶙峋的漢子圍在一起,用餓狼般的目光打量著她,竊竊私語著若連樹根都挖完,徹底斷了後路時,就將她燉了吃……

    天知道她那時有多害怕,瘋狂的飢餓將人性泯滅,她不過是別人眼中活命的食物,說不定下一刻就被投到鍋子中用沸水煮熟,分而食之。

    她想逃跑,卻連站起的力氣都沒有,就在這樣與日俱增的恐懼中——

    他出現了。

    一隻小小的手,端著一碗滿滿的粥,一口一口喂入她嘴裡,撲鼻而來的久違米香中,不僅溫暖了她的胃,更佔滿了她的心。

    是城裡的幾大世家聯合起來施糧賑災,他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心地純良,也跟著長輩來做善事。

    一片昏沉中,她只看見他腰間掛著一個玉葫蘆,搖搖晃晃的,漂亮極了。

    他在她耳邊柔柔道:

    「你別睡著,我和你說說話,你就有精神了……」

    她看不清他的模樣,不知他的姓名,但那溫溫良良的聲音卻在此後許多年不住縈繞在她心底,念念不忘。

    如果沒有他,她可能早就死在那個破廟了,根本撐不到姐姐找到她的那一天,更別說回到南疆,做上白黎族至高無上的聖女。

    「所以,歡喜,」紫冉的眼眸亮晶晶的,拉起少年的手,「我真的很歡喜,能夠再次遇見他,他和我想象得一樣好看,聲音也那麼好聽,就和小時候一樣……為他做一切我都是心甘情願的。」

    (三)

    為他做一切我都是心甘情願的。

    紫儀又問了一遍妹妹,紫冉抬起頭,目光依舊是篤定而執著的。

    紫儀嘆了口氣,憐愛地撫上紫冉的頭,又看向她身後薄唇緊抿的少年,嘆道:

    「就讓歡喜跟你一同去吧,姐姐只願你沒有看錯人。」

    婚事是秦錚提出來的,他娶她,她放了他們所有人。

    再公平不過的交易。

    是的,只是一場交易,即使所有人都這樣告訴紫冉,但紫冉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秦錚,並在心中懷著無限憧憬。

    她想,歲月那麼長,她總能叫他慢慢想起來,慢慢喜歡上她。

    但紫儀卻是憂心忡忡,也許是母親的下場太過悽慘,她對中原人毫無好感,送紫冉走時,她不住叮囑妹妹,要她記住,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我在他體內下了合歡蠱,他若負你,你便能催動蠱毒,叫他七竅流血,不得好死。」

    上船前,紫儀最後在紫冉耳邊低語道,紫冉大吃一驚,還來不及開口,船已揚帆起航,大風吹起她的髮絲,她回首只看見姐姐站在岸邊,率領著族人,向她招手送別,眸含淚光。

    船隻抵達中土後,紫冉洗去了臉上的圖紋,散了髮髻,取下了腳上的銀環,換上了中原女子的服飾。

    當她怯生生地站在秦錚面前時,秦錚竟有一瞬間的恍惚,眼前的少女清如晨露,勝似曇花,渾身上下哪還有半點能和妖女兩個字聯繫上來?

    但當紫冉一開口,秦錚臉就黑了下來,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少女囁嚅著:「書上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所以我就……」

    進秦家前,秦錚看了眼歡喜,顯然很不滿他沒有「嫁雞

    隨雞」,還是作著那副古怪裝扮,歡喜哼了哼,不客氣地瞪回去。

    紫冉趕緊拉開他,唯唯諾諾地在秦錚面前解釋,叫秦錚別勉強歡喜。

    話裡帶著十足十的維護,聯繫起一路上兩人的形影不離,秦錚心頭不知為何有些惱怒,皺眉喝道:

    「你是嫁給他,還是嫁給我?聽他的還是聽我的?」

    紫冉一愣,絲毫沒有注意到秦錚臉上不自在的神色,想了想,慢吞吞地開口:「不一樣,都很重要……歡喜,歡喜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話還沒說完,秦錚已經狠狠一甩袖,扔下她頭也不回地走在了前面。

    等進了秦家,一襲紗裙風一樣地撲入了秦錚懷中,哭得梨花帶雨:「秦大哥,你總算回來了……」

    嚶嚶哭訴中,紫冉傻了眼。

    原來秦錚在中原早有婚約,未婚妻是門當戶對的蕭家小姐,此番他為救同伴,捨身取義,贏得了武林正道的交口稱讚,那蕭家小姐也忍住眼淚,上前拉住紫冉,一副深明大義的模樣:

    「以後玥兒和姐姐就是一家人了,還望姐姐不要嫌棄玥兒……」

    紫冉被那聲「姐姐」攪得腦子亂作了一團,明明心裡頭難過得無以復加,卻還是含糊不清地應了下來,倒是歡喜氣得一把推開蕭玥,指向秦錚:「騙子,不要臉的騙子!」

    秦錚鐵青著臉,不發一言,眸光卻瞥向紫冉。

    紫冉拉過歡喜,不住搖頭:「算了,歡喜,算了……」聲音微顫著,不知不覺便紅了眼眶。

    好不容易等到大婚那一天,紫冉穿上大紅的喜服,忘卻所有不快,對鏡羞赧一笑,嘴邊輕輕呢喃著夫君二字。

    但當夜幕降臨時,她一切的幻想都破滅了,秦錚至始至終都沒有踏進新房一步。

    白天那一鬧後,蕭玥受了驚嚇,一夜沒緩過神來,秦錚便一直守著她,寸步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