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14 節 帝女連華

    這些話傳到了採音耳中,她怒不可遏,一刻也坐不下了,立刻帶著人浩浩蕩蕩地來「興師問罪」了。

    此刻「人贓俱獲」,直到看著連華屋裡的奶孃被狠狠杖斃後,採音才覺出了口氣。

    「看你這醜八怪以後還敢不敢纏著太傅了!」她冷笑著起身,一腳踹翻連華,得意洋洋地就要揚長而去。

    卻被一雙滿是血汙的手抱住了大腿,回頭一看,竟是地上的連華掙扎著爬起,不要命地拖住她,淒厲的聲音劃破長空:

    「不準走!」

    連華血紅了雙眼,柔順的性子第一次爆發,渾身顫抖著,瞪著採音字字泣血,執意要討回一個公道:

    「扇珠不是我奶孃偷的,是太傅送給我的,不信你親口問問他!你貴為公主,濫用私刑,草菅人命,還想一走了之嗎?!」

    連華被關在了元蕪宮面壁思過,空蕩蕩的冷宮院落,只有無盡的衰敗,空氣中都瀰漫著腐朽之氣。

    但連華一點也不害怕,那個清朗的聲音不斷在耳邊縈繞,佔滿了她的心。

    「是,扇珠是臣所贈,連華公主亦臣所愛,臣與公主日久生情,惟望陛下成全。」

    金碧輝煌的大殿之上,那襲華衣護在她身前,昂首面對眾人,聲音不卑不亢,鏗鏘有力,直聽得一旁的採音臉色大變,御座上的蘇瑤女皇也是一驚。

    那時的連華兩頰紅腫,嘴角血漬駭人,若不是洛槐英及時趕到,也許她就要被惱羞成怒的採音活活打死了。

    昏昏沉沉中,她什麼也聽不見了,只有洛槐英那句「連華公主亦臣所愛」,一遍又一遍地盤旋在腦海中,直到她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醒來時連華已身在元蕪宮,聽聞採音公主大發雷霆,儘管洛槐英站了出來,但蘇瑤女皇為了愛女,大手一揮,依舊將一樁冤案草草蓋棺,再不許人提起,更是在採音的極力要求下,治了連華的頂撞包庇罪,罰她面壁三月,不得外出。

    連華縮在昏暗的宮殿中,想起奶孃慘死的模樣,只能咬緊唇,在心中恨之入骨,洛槐英來看她時,心疼地撫去她的眼淚,在她耳邊低低開口:

    「許多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你想討回公道,想不再受人欺凌,就只有忍,我……我會去求陛下賜婚。」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叫連華震住了,她赫然抬起頭,臉上淚痕還未乾,雙手卻不由自主地揪緊了洛槐英的衣袖。

    「槐英,你,你是當真的嗎?」

    似看出連華所想,洛槐英失笑,憐惜地撫過連華臉頰上的淺疤,一聲嘆息

    ,將她摟入懷中,下巴抵住她的頭頂,溫柔了眉眼:

    「若我說大殿之上我並非只是為你解圍,而是句句真心。你信嗎?」

    心跳如雷間,連華眸中泛起了一層水霧,她貼近洛槐英的胸口,感受著那裡傳來的炙熱溫度,哽咽了喉頭:「我信,你說什麼……我都信。」

    洛槐英這一去便很久沒有再來,連華滿懷憧憬,在禁足的日子裡,廢寢忘食地看著他帶來的那些書籍,那些囊括了天文地理、兵法帝策的書。

    她牢牢記著他說過的話,她要好好學,要付出比別人多上幾倍的努力。

    不僅僅為了當上儲君,更為了他……為了他們能有一個看得見的將來。

    轉眼三月之期滿矣,連華離開元蕪宮時,外頭已是白雪皚皚,宮中上下都在準備新年慶宴,處處充滿了祥和歡喜的氣氛。

    連華只覺恍如隔世,抬頭便看見不遠處,洛槐英紫袍華衣,撐一把傘,站在雪地裡與她遙遙相望,眸光泓然。

    一瞬間,時光像是靜止了。

    天地何其大,能承載芸芸眾生,天地又何其小,小到眼中只能望見一個他。

    煙花滿天,歌舞曼妙。

    新年慶宴上,文武百官列作其次,當中一人格外惹眼。

    那是剛從東穆邊關趕回來的將軍歸漠寒,他常年率兵駐守在滾滾黃沙中,曾連破華國十三城,立下赫赫戰功,深得女皇信任。

    此番他趕回都城是為奔喪,他家中祖母溘然長逝,女皇特准他額系白縞,素衣赴宴。

    連華會注意到歸漠寒,純粹是聽到一眾帝姬竊竊私語,笑談他的粗獷容貌。

    的確,歸漠寒那把大鬍子幾乎將他的整張臉都蓋住了,身形倒是俊挺,卻看不清具體五官,只給人一種英武非凡的感覺。

    連華只看了幾眼,也不甚在意,只朝洛槐英的方向望去,露出一抹溫柔的笑。

    果然,慶宴過半,洛槐英忽然離席而出,跪在了御前。

    「天佑東穆,天佑吾皇,臣藉此良辰美景,斗膽懇求陛下賜婚。」

    清朗的聲音中,歌舞樂曲戛然而止,滿堂譁然,眾人齊刷刷地看向洛槐英,連華更是握緊酒杯,心跳加快。

    唯獨蘇瑤女皇倚在座上,面不改色,似是毫不意外,只虛起眼眸,不輕不重地問道:「不知太傅心儀之人是誰?」

    右席的採音忍不住就要站起,煞白了一張臉喊道:「母皇!」

    蘇瑤女皇抬手止住她要說的話,只看著面前的洛槐英,似笑非笑地等著他的回答。

    那襲華衣緩緩抬頭,回視全場,連華的心也在這時提到了嗓子眼,她只聽到洛槐英一字一句地開口:

    「說來慚愧,臣心儀之人乃是臣的學生,她自小聰明伶俐,與臣情意甚篤,乃陛下的一位帝姬,她便是……」

    所有人屏氣凝神,滿堂鴉雀無聲。

    便是——

    洛槐英目視著蘇瑤女皇,薄唇輕啟,四個字響徹大殿——

    採音公主。

    哐噹一聲,連華手中的酒杯一晃墜地,她瞳孔皺縮,慘白了臉難以置信。

    而蘇瑤女皇的笑聲也在這時響起,暢快不已:

    「原來太傅心儀之人乃採音公主,正巧公主早有納太傅為夫之意,兩情相悅乃世間最美好之事,焉有不成全的道理,莫說賜婚,縱是詔告四海,普天同慶,又有何不可?」

    笑聲一頓,蘇瑤女皇還不待看採音那欣喜若狂的模樣,就先瞥向連華不住顫抖的身子,唇角泛起一絲冷笑,霍然轉頭對向一臉絡腮鬍的歸漠寒,拔高聲音:

    「歸將軍長年累月鎮守邊關,勞苦功高,此番千里回都,孤聞你尚未成家,決意也賜你一門婚事。」

    笑意愈深,連華眼皮一跳,還來不及開口,下一瞬便聽到自己的名字頭一回從母皇口中而出:

    「便賜你連華公主,聊代施氏,不日隨你回大漠完婚,同守邊關,庇佑黎民。」

    剛到大漠時,連華時常從噩夢中驚醒,外頭是滾滾黃沙,而她的夢中卻全是那張芝蘭玉樹的臉。

    他們最後一次相見是在宮門處,歸漠寒領著軍隊將要離京,她就坐在那即將駛往遠方的馬車裡,心如死灰。

    不知洛槐英向歸漠寒說了些什麼,馬車停下,他們在長亭兩兩相望。

    他竟是來為她送別,臉上的笑容蒼白而無力:

    「人定終究不能勝天,從前是臣愚蠢了……前路茫茫,往事如煙公主只當夢一場,莫再記掛了。」

    箇中隱情她已不願去猜想,她只定定地看著他,那雙枯澀的眼眸早已流不出淚,輕輕的一句話飄渺在風中。

    「是否連華沒用,已被太傅置如廢棋了。」

    話音剛落,洛槐英猛然抬起頭,身子一顫。

    她努力彎起嘴角,將最殘酷的真相當作最平靜的事實,緩緩揭開。

    「我早該想到的,所謂的風花雪月通通都是假的,我本來就不該奢望你的真心,難為太傅為了一個容

    易控制的儲君,對著我這張醜陋的臉看了這麼多年……卻終歸是我不爭氣,無法實現太傅的皇圖霸業,被棄如敝帚也是應該的。」

    風吹過洛槐英的髮梢,他眸中變幻莫測,許久的靜默後,卻是一笑,像是坦然了一切,拂袖拱手:

    「既然如此,便恭喜公主大夢初醒了,此後一別,山水不相逢,惟願珍重。」

    那一定是她聽過最無情的道別,她說出那番話,其實多希望只是自己的胡思亂想,她怕他承認,卻更怕他騙她。

    所幸,這一回,他沒有騙她了。

    也無需再騙她了。

    雪花紛飛,彷彿還是昨日,他撐傘遙遙而立,卻到底物是人非,擦肩而過,從此,山水不相逢。

    邊關的夜晚寒冷而漫長,總叫連華捱得辛苦。

    因歸漠寒要為祖母守孝三年,他們的大婚也將推遲三年。

    初聞這個消息時,連華鬆了口氣,卻緊接著在心中嘲笑自己,不過早與晚的事情,還在期盼些什麼?

    將士們對連華的到來並不表示歡迎,在他們眼中,連華不過是逆賊之女,她父親效命的華國,更是早在那年宮變事敗後,由蘇瑤女皇御駕親征,一舉殲滅。

    說是公主,倒不如說是苟活的亂黨餘孽。

    故而眾人憤憤不平,覺得連華配不上他們英明神武的大將軍,臉上還有道疤,女皇要送也該送個血統純正,美貌端莊的來。

    閒言碎語傳到連華耳中,只是對鏡撫過臉上的疤,苦澀一笑,倒是歸漠寒頂著一臉的大鬍子來找她,欲言又止。

    「有些東西……公主別放在心上……」

    他顯然從沒安慰過人,說了半天也沒說出什麼,只在最後踏出門時,撓撓頭才似想起來意,有些不自在地開口:

    「臉上多道疤沒什麼的,我行軍打仗,身上落下的疤痕數不勝數……我只記得,那夜新年慶宴上,公主坐在我旁邊,側臉以對,回眸看了我幾眼……笑得很好看。」

    當連華為歸漠寒一點點剃掉鬍鬚,露出整張臉時,她幾乎不敢相信。

    古銅色的肌膚,眉清目秀的五官,若再白一些,歸漠寒簡直秀氣得能去都城最大的舞坊跳舞。

    一聽到連華的評價,歸漠寒哀嚎一聲,叫苦不迭,看著滿地的鬍子心痛不已,後悔得差點捶胸頓足:

    「所以才要留鬍子呀,都怪公主的好奇心,這下可如何是好!」

    連華舉著刀片,只見歸漠寒捧著那堆鬍子欲哭無淚,十足的小孩子模樣,她繃不住撲哧笑了出來。

    正痛心疾首的歸漠寒聽到她的笑聲,抬起頭,清秀的一張臉定定地望著她,忽然開口道:

    「公主……還是笑起來好看。」

    連華的臉霎時緋紅一片,不敢再望歸漠寒。

    外頭大漠黃沙,風拍窗欞,一下又一下,卻已不是來時的荒蕪絕望。

    第二年深秋,大渝進犯,戰爭一觸即發。

    連華的才能在這時顯露出來,她對著戰略部署圖挑燈奮戰了幾夜,熬紅了雙眼,研究出了一種陣法,專克大渝鐵木兵的魚鷹陣,歸漠寒如虎添翼,一鼓作氣,將大渝打得措手不及。

    慶功宴上,連華位居首座,所有士兵望向她的目光都不再是輕蔑與嫌惡,她身著戎裝,臉上那道淺疤在火光的映照下,別具一番英氣,眸中更是光芒閃爍,同剛來時的柔弱無助判若兩人。

    酒香瀰漫中,大夥唱著笑著,圍著篝火起舞歡鬧,不知誰起了頭,叫一聲將軍,又叫一聲公主,將歸漠寒與連華撞到了一起,團團圍住,囔著百年好合,要討喜酒喝。

    聲聲起鬨間,連華兩頰酡紅帶醉,看得歸漠寒舌頭髮緊,大家鬧著要他向公主說句情話來聽聽,歸漠寒張了半天嘴,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

    「等過了孝期,我們就成婚,日後……日後你給我剃一輩子鬍鬚好不好?」

    話一出,滿堂大笑,連華又羞又惱,作勢去揪歸漠寒新長出的胡茬,身子卻一個不穩跌到了他懷中,那雙強勁的臂彎趕忙將她圈住,掙也掙脫不得,她暈暈乎乎間,耳邊什麼也聽不見了,只聽得他那強有力的心跳聲,自胸膛猛烈傳來,悸動了她整片心。

    第三年開春時,歸漠寒的孝期將近,眾人期盼已久的大婚終於開始籌辦,卻在一片歡天喜地的氣氛中,兩個不速之客來到了邊關。

    竟是採音公主與太傅,不,是王夫洛槐英。

    他們來得很隱秘,並未大肆聲張,只得一干親兵護送,卻帶來了一個誰也不知道的消息。

    原來是蘇瑤女皇病重,臥床的日子裡不知想通了什麼,極其渴盼地想見一見連華,囑託他們在她壽辰前親自將連華帶回都城。

    再遇故人,連華淡然如常,只一襲颯爽戎裝站在歸漠寒身旁,筆挺鋒利的氣質與他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