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14 節 帝女連華

    我自小便是一個不受寵的公主。

    我母親是東穆的女帝,父親曾是她後宮裡最得寵的王夫。

    他驚才絕豔,深受母親寵愛,只是後來,他謀反了,母親將他五馬分屍,也將所有仇恨轉移到了我的身上。

    從此我開始了漫不見底的悲慘帝女生涯,幸好遇見了他,我的太傅,洛槐英。

    連華是蘇瑤女皇最不得寵的一位帝姬。

    她左臉上有一道淺疤,是七歲時落下的傷,鮮血淋漓的,來自生養她的母皇。

    那是承平十四年的攬月節,滿城月梧花開,東穆最盛大,也是最多情的節日。

    男子們紛紛走上街頭,站在飄飛的花瓣間,或橫笛,或舞劍,展示自己最多才多藝的一面,供城樓上的女子們挑選。

    女子看中了哪一個,就自行下樓,走到心儀人的面前,採一朵月梧花,親自別在看中的男子髮間,然後笑吟吟地問一句:

    「我喜歡你,你願意跟我走嗎?」

    如若男子答願意,則兩人牽手定情;反之,男子則將等候下一位有緣人。

    許多年以前,彼時韶華正好,尚未登位的蘇瑤長公主才從狩獵場趕回,一身英姿颯爽的勁裝還來不及換下,駕馬經過長街時忽然停了下來,鞭子一抽躍馬而下。

    她身後的親兵也跟著齊齊勒馬停住,滿城注目下,蘇瑤長公主眉眼含笑,揹著手握住長鞭,一步一步走向樹下那道清影。

    男子一襲雲衫,眸光淡淡,坐在漫天紛飛的月梧花間,執壺泡茶,身姿清越,宛如迎風而立的翠竹。

    他什麼才藝也未展示,如果樹下品茗也能算才藝的話。

    氤氳的熱氣間,骨節分明的手執一把紫砂壺,自斟自飲,飛揚的墨髮已然是一道風景,在滿城的爭奇鬥豔間獨樹一幟。

    茶香繚繞中,蘇瑤長公主已走上前,俯下身,笑吟吟地望著他:

    「我喜歡你,你跟我走。」

    四目相接間,不是徵詢的語氣,而是理所當然的要求。

    那襲雲衫望著長公主,不驚不懼,面色依舊是淡淡的,長公主信手摘下一朵月梧花,笑著別在了他的髮間。

    「從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人了。」

    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溫柔,一字一句,縈繞在風中。

    東穆是女強男弱的國度,歷代由施氏女皇掌權,傳到蘇瑤長公主手上時,王夫之位卻一直空懸。

    那是女皇不能無法言說的傷痛。

    每到月梧花開這個特殊的日子,蘇瑤女皇總會一個人喝醉了在大殿發酒瘋,而那一年,才七歲的連華卻不小心撞見了。

    長鞭疾風暴雨似地抽下來,抽得連華遍體鱗傷,耳邊是母皇淒厲的一聲聲:

    「我對你那麼好,我對你推心置腹的信任,我後宮美色如雲卻獨寵你一人……你為什麼還要背叛我?為什麼?」

    鞭風烈烈間,連華像墜入無底深淵,她掙扎著扭過頭,一張小臉慘白不堪。

    卻就是這張臉,叫蘇瑤女皇一顫,眸光驀厲,神似癲狂,忽然扔了血淋淋的鞭子,拔下頭上金釵,狠狠地劃了下去——

    「當初生下來就該掐死你的,你為什麼要那麼像他?你這張皮早就該活活剝下來……」

    錐心刺骨的痛楚間,連華血流滿面,搖搖欲墜,整個世界支離破碎。

    母皇口中的那個人,是曾經驚才絕豔,風華冠東穆的衛郎,是她還在長公主時就情竇初開的一生至愛,也是後來即將登位,卻在大典前一夜率亂黨謀反的東穆王夫。

    更是連華的父親,衛希,彼時華國派來的探子,死於酷刑五馬分屍。

    「人人都有的東西,我才不稀罕呢!」

    說這話的是採音,蘇瑤女皇最寵愛的一位帝姬,自小明豔嬌縱,飛揚跋扈。

    她把手裡那串又大又亮的扇珠用力一扯,不屑一顧地隨手拋去,價值不菲的明珠就這樣四處滾落著,灑滿一地。

    連華縮在樹後,瞪大了眼,記住每一顆扇珠滾落的方向,一眨不眨。

    這是雲域新進貢來的扇珠,宮中每位帝姬皇子都有份,採音公主自然是最大的一串,卻嗤之以鼻地不願淪為眾人之一,在花園裡拋珠撒氣。

    等到侍從們好說歹說哄走採音公主後,連華才小心翼翼地探出來,漆黑的眼眸含了喜色,迫不及待地蹲下身拾起了那一顆顆散落的扇珠。

    她屋裡的奶孃病了,卻因跟著她這個無權無勢的主子,生死壓根沒人管。

    有了這些扇珠,她就能央求宮裡的姑姑換些藥材來,好歹讓奶孃撐過這季寒冬。

    不知想到了什麼,連華的唇邊泛起一絲苦笑,風中似乎還回蕩著採音那句——

    人人都有的東西,我才不稀罕呢!

    其實,不是人人都有,她就沒有。

    宮裡的分配一向如此,大大小小的帝姬皇子,怎麼分也分不到她那去,有年長的姑姑一針見血地嗤道,好東西哪有便宜逆賊之女的道理?

    是的,

    逆賊之女,連華從出生起就揹負著這難聽的名號,東穆的等級森嚴,尊卑有序,極其看重宗族血統,她的父家不僅毫無背景,更是以下犯上的亂黨,若不是身上還留著施氏的血脈,她恐怕早已萬箭穿心,懸於城樓。

    一個激靈,連華回過神來,眨了眨眼,望著手中的明珠,苦澀一笑。

    她搖搖頭,不再胡思亂想,提起裙角,又彎腰鑽入草叢,小心翼翼地拾起一顆扇珠,吹吹灰,滿意地將流光溢彩的珠子收入懷裡。

    卻在這時,她頭頂響起一聲輕笑,如迎面吹來的三月春風,一抬頭,太傅洛槐英俊秀的臉龐映入眼簾。

    連華傻眼了,還保持著鑽草叢的姿勢,髮髻散亂,渾身灰撲撲的,她結巴道:

    「太,太傅……」

    洛槐英長身玉立,眼角眉梢掛著清朗的笑意,卻是故作驚奇:「喲,真是連華公主吶,臣方才聽到動靜,還當是哪來的小野貓呢。」

    連華的臉騰地一下紅了,洛槐英卻煞有介事地蹲了下來,笑吟吟地望著連華,伸出手將她鼻頭的一抹灰擦去,放低了聲音,字字溫柔:

    「可惜,不是隻小野貓,而是隻小髒貓。」

    如果沒有洛槐英,連華在七歲那年,可能就被酒後發瘋的母皇抽死在大殿了。

    鮮血淋漓的意識中,她只記得那道身影推開門,大步流星地踏入殿裡,不顧一干瑟瑟發抖的內侍阻攔,拂袖一把抱住她,以背相擋,硬生生替她挨下母皇接連襲來的又一記重擊。

    金釵狠狠插入洛槐英肩頭,他悶聲吸氣,雙手卻依舊緊緊摟住連華,將她護得滴水不漏。

    「陛下三思……逆賊已死,前塵往事不可追,而連華公主流的卻是施氏一脈的血,臣身為太傅,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實不忍看東穆皇裔有損,帝姬受累……」

    沉痛的聲音中,蘇瑤女皇腳步釀蹌,金釵墜地,終是清醒過來。

    鮮血染了連華整張臉,她腦子嗡嗡作響,再也支撐不住,到底頭一偏,昏死在了那個溫暖的懷中。

    醒來時,她只看見一張清俊的臉龐,守在榻邊,像是許久沒閤眼,眸下一圈烏青,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公主還疼嗎?」

    她怔了怔,忽然有什麼洶湧漫上心頭,酸澀得她不由拉起被子蓋住腦袋,淚流不止。

    那時才七歲的連華,早已看遍了宮中的人情冷暖,受盡百般欺辱,從來沒有人問她疼不疼,更不會有人冒著觸犯帝王的風險,在狂風暴雨下救出她。

    而彼時的洛槐英卻與她天上地下,地位尊貴,完全沒有必要為了她以身犯險。

    他文韜武略,才華橫溢,極得蘇瑤女皇賞識,是東穆立國以來第一個少年太傅。

    連華卻是沒有資格得他傳授的,她不能進到紫華殿,不能與其他皇室子弟一同學習,東穆的血統等級劃分得清清楚楚,她卑微的地位永遠改變不了。

    但洛槐英卻不這麼看待,在連華幼年的記憶裡,那個總是笑吟吟的太傅哥哥,若要用兩個字來形容,那就是好人。

    他不嫌棄她的出身,不歧視她的地位,私下反而悄悄為她授課,天文地理無所不囊,字字句句講解得極為認真,甚至還握著她的手,在宣紙上一筆一劃地抄寫帝策。

    行雲流水的字跡間,連華心潮起伏,對洛槐英說出了那「好人」的評價,芝蘭玉樹的太傅一愣,旋即撲哧笑了出來。

    笑著笑著,神色卻有些肅然起來,在連華耳邊輕聲問道:「公主想過當儲君嗎?」

    輕緲緲的一句,卻叫連華身子一顫,猛然抬起頭,難以置信。

    那雙漆黑的眼眸定定地望著她,似乎看出了她的惶恐不解,壓低聲音道:

    「沒有誰天生就該低人一等,同為帝姬,公主照樣有成為儲君的機會……只要公主願意,臣願傾其所有幫助公主。」

    連華似懂非懂地聽著這些話,傻愣愣的不知該做何反應,但她對著洛槐英那般期許的目光,卻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怯怯開口:「我……願意。」

    洛槐英不會知道,她那聲「願意」,不是為了成為儲君,也不是想揚眉吐氣,她那時想得簡單而天真,她只是不想他失望,不想這個唯一待她好的人失望。

    洛槐英卻長長舒了一口氣,下巴抵住她的頭頂,頭一次直呼了她的名。

    他說:「小連華,那你可得用心學,付出比別人多上幾倍的努力,好好學……」

    聲如囈語中,彷彿含了無盡的嘆息:「你還要快快長大,長大到能夠……」

    能夠什麼?連華豎起耳朵,不知怎麼心跳加快,洛槐英卻沒再說下去了,窗外只吹來一陣清風,溫柔地拂過連華的眼角眉梢。

    奶孃死了。

    竟是洛槐英好心辦了壞事。

    那日在花園他撞見連華鑽入草叢撿扇珠,嘴上玩笑,心頭卻是酸楚。

    他在長廊上目睹了一切,看著採音公主在眾人簇擁下盛氣而去,看著連華縮在樹後,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

    他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

    ,卻什麼也不說,只在打趣完連華後,從懷裡掏出一串同樣美麗的扇珠,在連華驚詫的目光下,笑著塞入她手中。

    這是蘇瑤女皇賞賜給他的,除卻一干帝姬皇子,滿朝文武便只有他得如此待遇了。

    「左右我留著也沒什麼用,又無紅顏佳人相贈,正愁不知該往哪放,可巧躥出公主這隻小髒貓了。」

    笑吟吟的話語中,滴水不漏地將連華的窘迫盡皆掩去,只含著滿滿的溫暖調侃。

    他以為連華是喜愛這雲域進貢來的飾物,卻未得分配,只有羨慕的份,眼巴巴地去撿妹妹採音不要的殘珠,於是他用這種法子去撫平她的委屈。

    可他卻不知道,連華接過珠子,望著他的笑臉,本來不委屈的一顆心卻瞬間酸澀了,她張了張嘴,卻到底不去揭破,只平復下翻滾的心緒,柔柔一笑,眼眸粲然若星,輕輕道:

    「槐英……你真好。」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數十年的相伴間,他們早已彼此相依,無人時便直稱對方的名。

    那些和風微拂的靜好時刻,她不是公主,只是施連華,他也不是太傅,只是洛槐英。

    但彼時他們都沒有想到,這串小小的扇珠,竟害得一條人命慘死在了採音公主手上。

    當連華心急如焚地趕去時,伴她長大的奶孃已經被擊斃在了杖下,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洛槐英相贈的那串扇珠,四分五裂地散落在屍體周圍,為那無辜奶孃徹底扣上了偷盜的罪名。

    連華身子劇烈顫抖著,一下跪倒在了奶孃的屍體旁,淚水奪眶而出,嘶聲痛哭。

    居高臨下的採音公主揮了揮錦帕,掩住鼻子,不屑一顧地冷笑道:

    「不過死了個手腳不乾淨的賤婢,有什麼好哭的,逆賊的女兒果然就是低賤,只會丟我東穆皇族的臉,還妄想攀上太傅,也不照照鏡子,那麼長一道疤,施氏的女子裡沒有比你更醜的了……」

    辛辣的譏諷中,連華抱緊奶孃的屍骨,眸欲滴血,終是聽出了那無妄之災的真正原因。

    怪只怪那串扇珠是洛槐英所贈,宮中人人都知,採音公主一直喜歡洛太傅,還曾揚言以後一定要納他為王夫,叫他一生一世只屬於她一人。

    此番贈珠之事不知怎麼傳了出去,風言風語裡更是傳得愈加離譜,直接變成了洛太傅傾心連華公主,扇珠是送予她的定情信物,太傅平日便對連華公主多有照拂,原來是情之所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