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孤鴻 作品

149、泥人張【8】

    雪豹站在衛洵面前, 凜冽寒風吹動它身上銀灰色的厚實豹毛,它凝望著衛洵,和藏北完全只有野性本能的雪豹不同, 此刻它的獸眸是沉靜智慧的深藍。

    彷彿在這頭雪豹體內住著人的靈魂。

    衛洵站在雪豹的對面,淺藍色的斗篷在風雪中揚起, 露出近乎完全異化的身軀。* * *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少溼漉漉的水痕,看起來減少了些關節骨刺突出的鋒銳攻擊性, 多了些沉靜柔和。

    “你救了鬱和慧和泥人張。”

    出乎意料的, 是雪豹先開口。不,雪豹並沒有出聲, 是安雪鋒的聲音響在了衛洵的腦海中。那聲音並不如想象中的狂躁, 不耐,而是很沉穩平和。

    “多謝。”

    他沒有給衛洵開口的時間, 繼續簡短敘述道:“深淵類的稱號,前期很強, 但就像一顆定時炸·彈。安撫* * *讓你與深淵契合度加深, 異化更強, 實力提升,卻也加快了爆發的速度。”

    “如果不釋放, 以你的進步速度,應該在半個月後, 會有第一次的失控。”

    “你是說我不會感到痛苦,不會感到負面情緒。但並不是我真感受不到,而是這些感知被壓制住,積攢起來了?”

    衛洵很敏銳聰明,略一想就明白了安雪鋒的意思,他開口時仍舊沒有用自己的聲音, 而是模仿了* * *的聲音:

    “這是哪裡?”

    “這是你的心靈幻境。”

    安雪鋒簡略道,雪豹揚起長尾,拍了拍嶙峋陡峭的高聳冰山:

    “這是你積累的痛苦。”

    它又仰起頭,示意般看了眼天空:

    “這是你的負面情緒。”

    密佈的烏雲,呼嘯的狂風,棉絮般大片大片的飛雪,風雪中裹挾著的冰碴,種種種種,皆是。

    “哇哦。”

    衛洵第一次聽到這種說,他饒有興致往下望,這冰山實在太過,他竟完全看不見底。

    “我竟然積攢了這麼多的痛苦嗎?”

    “我會引導你釋放。”

    沒有否定,這就是默認了。

    衛洵挑起眉頭,他覺得安雪鋒的態度很有趣。

    衛洵認為丙二五零和嬉命人之間有千絲萬縷聯繫,甚至是血緣至親這種事

    ,應該已經暴露了。

    鬱和慧能分析出來,追夢人應該也能看得出來,被兩個人知道的秘密,衛洵心裡就做出了‘所有人都知道’的準備。

    衛洵做好了和安雪鋒見面的準備,也做好了談條件的準備。他有哪些秘密暴露了,有哪些還能隱藏,怎麼隱藏,是隱藏能帶來更大利益還是暴露出來,這些衛洵全都考慮清楚。

    剛才試探安撫* * *觸手,同樣也是在增強自己的本錢。

    只要利益足夠的大,人就能忽略潛在的危險。

    更何況他早就與安雪鋒有千絲萬縷聯繫,理智的人都會分析利與弊,直接把他衛洵殺死,恐怕是最糟糕,不會帶來任何益處的選擇。

    衛洵唯一擔心的是安雪鋒的精神狀況,怕這人不按常理出牌。

    但現在看來,情況和衛洵預想的不太一樣。

    “我沒有感到積壓的情緒,倒是痛苦這點,我進入旅社後已經能感受到一些了。”

    衛洵稱得上配合,他甚至把自己進旅社後做的種種嘗試,如體驗痛經等一系列能讓他感到痛苦的事講給對方聽。

    “不要抵抗。”

    雪豹側耳傾聽,等聽衛洵說完後,它走到了他的面前。並沒有過多的觸碰,只是用豹尾碰了碰衛洵的淺藍色斗篷。

    衛洵感到一股強勢卻沒有敵意的力量掃過他的斗篷,他感覺到自己被神秘力量注視,但卻並不覺得危險。對方很有禮的,沒有窺探過多的衛洵的秘密,而是隻將目光只停留在一處。

    “你的痛感短暫釋放過,但剩餘積累的還是太多。”

    “你的負面情緒沒有得到過釋放,悲傷,恐懼,憤怒這三類積累較多。”

    安雪鋒輕聲道:“今天我將引導你釋放一部分疼痛,以及一些悲傷。”

    他的語氣冷靜沉穩,就像教授告訴自己的學生,今天要主講哪一門課程,讓人感到十分安心。

    “安隊長,你為什麼不變成人形?”

    衛洵忽然好奇問道,但對方並沒有回答,只是詢問道:

    “準備好了嗎?”

    ——

    衛洵沒有回答,在安雪鋒問出這句話時,他突然無比清晰感受到了,雪豹的豹尾在輕觸他的腳踝。觸

    感像是被放大了無數倍,讓衛洵想起剛才嗅到過的觸手血液,但下一刻,他呼吸錯亂了一拍。

    劇烈的痛苦毫無徵兆,從渾身上下每一處肌肉骨骼傳來,衛洵像是被無形的恐怖巨蟒捕獲的獵物,巨蟒一圈圈纏繞勒緊,被剝奪了他的呼吸,粗暴肆意擠壓著衛洵的皮肉,骨骼與內臟。

    他下意識開始掙扎,渾身疼到痙攣,卻無論如何也無擺脫這恐怖的施暴者。咔咔——體內骨頭都響起難以承受的聲響。

    但最讓人無忍受的是,每當纏繞壓迫過度,讓人近乎瀕死的時候,對方卻又會稍微鬆開。如此循環往復,比直接果斷的死亡更折磨人,令人痛苦。

    不僅是身體,他的翅膀,他的尾巴,同樣受到如此纏繞壓迫的虐待,施暴者身上彷彿長滿了吸盤,嘬吸著每一寸能接觸到的,敏感的地方,讓人頭皮發麻。

    痛苦與另外的感覺同時到來,讓人墮入痛苦的深淵。

    “呼……是觸手。”

    在短暫一次呼吸中,衛洵喃喃,他意識到了,這正是剛才被觸手包圍擠壓的感覺。如果當時他有痛感,那應該就是現在的感覺。

    此刻的痛楚其實並不算太強烈,甚至對衛洵而言算是‘恰到好處’。如此的疼痛讓他更興奮暢快,頭腦也越發理智冷靜。

    照安雪鋒的意思是,衛洵他之前每一次受傷的痛苦,其實並不是不痛,而是被‘隱藏’了起來,就像這被觸手纏繞擠壓的痛苦。

    而衛洵越是肆無忌憚,不懼生死受傷的戰鬥,積累的過往疼痛就會更多。當某一節點這些積累的痛苦以及那些負面情緒同時爆發,恐怕會造成極其嚴重的後果。

    所以安雪鋒這是在幫他提前釋放出來。

    但衛洵仍要再次確認。

    被擠壓纏繞到近乎窒息的痛苦中,衛洵像是難以忍受般蹲了下來,他手胡亂揮著,彷彿想找到支撐物,然後衛洵一把拽住了雪豹尾巴。

    毛絨絨的豹尾被他抓住後頓時僵住,但衛洵卻沒工夫觀察豹尾更多變化。

    “嘶……哈……”

    不可遏制的,破碎的氣聲從衛洵喉中響起,超出常人忍受範圍的疼

    痛驟然從頭顱傳來!

    額角青筋疼的一跳一跳,像是大火在灼燒每一根神經,每一處皮膚,過於強烈的痛苦甚至讓衛洵瞬間眼前發黑,像是要昏倒過去,卻又被硬生生的痛醒。

    劇烈的頭痛瞬間壓過被觸手纏繞的窒息痛苦,衛洵死死抱著自己的頭,疼的眼珠泛紅,但比劇痛更難以忍受的,卻是腦海中響起的聲音。

    滴答,滴答。

    彷彿有鋒利鋼錐一次次砸入頭顱,劈開顱頂的劇痛,殘忍將他整個人從中劈開,再糅合重組,循環往復,魔鬼般的滴答聲席捲衛洵全部意識,無逃避,不能躲閃,如跗骨之蛆糾纏在衛洵的腦海中,讓他的頭顱如浸在岩漿中,被超過人類閾值的痛苦包圍。

    “這,這是……水滴……”

    衛洵嘶啞斷續道,他明白了,這是他用徽章偷接安雪鋒書流下的水滴時的滴答聲,是徽章烏鴉一次次被水滴砸碎又重組時的劇痛。

    果然!是將他過去的痛苦重現,就是釋放。

    而接觸安雪鋒身體越多,同時承受的痛苦就越多!

    衛洵死死攥住手中想要抽離的豹尾,甚至耍賴般將用自己身體的力量壓住豹尾。他痛的渾身打顫,生理性的淚水濡溼了睫毛,順著臉龐流淌而下,最後沒入淺藍色的斗篷中。

    “量力而為,你接觸我越多,同時承受的痛苦也越多。”

    劇痛恍惚中,衛洵彷彿聽到了安雪鋒的聲音,帶著一絲警告:“每人都有自己的承受閾值——”

    好吵。

    安雪鋒難得怔愣,他被人給抱住了。淺藍色的斗篷如揚起的羽翼,蓋在他和這名導遊的身上。導遊鬆開了豹尾,轉而抱住雪豹。

    他的手臂摟住了它的頭顱,上半身緊緊貼在雪豹的身上,兩腿擠進雪豹的腿間,就連尾巴也纏繞上了雪豹的尾巴。

    好像菟絲子纏繞著古樹,拼命汲取對方的養分。

    卻沒人知道他是在擁抱疼痛。

    “嘖,醒醒。”

    安雪鋒眉心緊鎖,感受到這人身體癱軟下去,彷彿因難以忍受的劇痛而昏迷。這可是極度危險的,超過疼痛閾值,人是能被活生生痛死過去的!

    雪豹甩頭擺尾,掙動著退後,要減

    少與這人之間的接觸面積。

    但看似昏迷過去的人,雙臂卻仍牢牢抱住它的頭,明明渾身都在顫抖,戰慄,滿臉淚水。卻仍舊破碎不成調的呢喃著,像是頭小獸般拼命往他懷裡擠去,死黏著不放。

    就連那條漆黑柔韌的細尾,明明痛到連骨刺都應激豎起,不停發顫了,仍緊緊纏著雪豹的長尾。

    以雪豹的形態想要擺脫人類的擁抱,實在太不方便。猶豫一瞬,寒風大雪中,雪豹變成了人。安雪鋒推開那顆不停擠向他頸窩的腦袋,像撕開黏連的膠帶般將這人扯開,他動作利落,力量更大,對方無反抗他的動作。

    但想要將自己和這人徹底分開卻著實不容易,因為他碰到哪裡就會緊緊抱住抓住不放,稍有鬆手就會立刻再度黏上來。

    到最後安雪鋒不得不一手攥住他的雙手手腕,向上提起,一手抵住他的身體,踏著軍靴的左腳踩住他的雙腳,右腳踩住那一直不安分的長尾,來保持最低限度的接觸面積。

    即便如此,對方張開的惡魔之翼仍試圖向身前合攏,妄圖將安雪鋒困在他的面前。

    “醒來。”

    安雪鋒低喝道,這一刻他的雙眼彷彿變為了金色,充滿了奇異的力量。在他的話語聲中那如寒風中落葉般顫抖的身體終於緩緩的,逐漸恢復了正常。

    感受到手中控制的肢體,不再有拼命想要靠近他的傾向,而是開始放鬆下來後,安雪鋒終於鬆了手。

    他眉心緊鎖,眼中金色褪去,漲滿了猩紅血絲。哪怕他閉眼壓制,再睜開,瀕臨崩潰的意志如坍塌的積木,無控制,無恢復。

    “今天先到這裡。”

    但安雪鋒的語氣仍舊沉著冷靜,聽不出半點異樣。但就在他轉身要離開時,卻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安隊長……就這麼走了?”

    仍沒有完全平復下的氣息,讓話語顯得斷斷續續,還帶有一絲哭過後的哽咽,聲音沙啞。

    但即便如此,之前還因為劇痛失去意識,無控制身體,癱軟倒下的人。能這麼快就在站起身來,恢復對身體的掌控這種事仍讓人驚訝。

    “你…

    …也到臨界點了吧,我看到……”

    話語聲逐漸變得低沉起來,融入到了周圍的風雪聲中。

    轟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