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晉江

    在此之前, 閻王並沒有踏足過舊酆都。

    即便地府和酆都同為執掌死亡之地,但是在千年前酆都之主還不是鄴澧的時候,比起相對立平等的兩個與死亡有關的機構, 酆都和地府更像是上下級的關係。

    那個時候, 閻王怎麼可能會踏進北陰酆都大帝的居所。

    就算在曾經來說, 相較於其他存在,閻王已經算是對舊酆都瞭解得較多的, 但對於舊酆都下方鎮守的地獄,他依舊是隻聽說過酆都苦牢的大名,也從舊酆都鬼差的口中聽到過相關的敘述。

    但是親眼所見,這還是第一次。

    在下墜的過程中, 閻王也曾猜測過下層地獄的模樣,為他們落地時的情況提前模擬對策,防止會在落入地獄後,遭到來自舊酆都的攻擊。

    即便如此, 當閻王真正感覺到腳下踩中了實物地面,睜開眼眸看去的時候,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驚得挑了挑眉,有些出乎意料。

    但更令閻王驚訝的是,他身邊空無一人。

    不管是燕時洵還是鄴澧,抑或是其他的救援隊員……全都不在。

    他獨身一人, 落入了一片猩紅粘稠的海洋。

    觸目所及之處, 皆是深紅淺紅。

    骸骨地獄, 血漿噴塗高大的溶洞, 又順著石壁緩緩滴落, 在地面的低窪處匯聚成望不到頭的血河。

    而血河之上, 有斗笠老叟撐著小舟, 慢悠悠劃過。

    老叟手中並不是船杆,而是一節長長的人骨,每落進血河,就會準確無誤的戳中一個想要從河面上翻滾出的魂魄,硬生生將那魂魄的頭顱重新壓進血河之中。

    慘叫聲和呼救聲此起彼伏,飄蕩在血河之上。

    然而,無論是船上的老叟,還是岸上奇形怪狀的猙獰惡鬼,都一副麻木習慣的模樣,沒有任何鬼覺得這樣有什麼問題,早已經對此習以為常。

    若是尋常人落到這裡,早已經被嚇得恨不得暈死過去。

    那樣也好過身處在厲鬼群中,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身旁擦肩而過的厲鬼發現的忐忑恐慌,令人大氣不敢出,幾乎能將人逼死。

    閻王在短暫的錯愕之後,很快就平靜了下來,眉眼無波的掃視過周圍,對自己所處的環境差不多心裡有了數。

    他曾經聽聞過,舊酆都下方鎮守的地獄共有九層,每向下一層,罪孽就深重一倍。

    若說最開始他們進入城池時所看到的,都是因為對自身的死亡心懷怨恨,不肯坦然接受死亡的魂魄,那每向下一層,魂魄積累的罪孽就更深。

    從殺人囚徒,到屠村屠城,滅國滅城,不一而足。

    這裡的血河,就是被囿困在此的惡鬼的罪孽。

    它們生前造就過多少殺孽,死後就要被多少殺孽淹沒,不得上岸。

    閻王不僅沒有被眼前的景象驚駭到,反而頗感興趣的挑了挑眉。

    雖然是第一次親眼看到舊酆都的地獄模式,但閻王也不由得感慨,酆都苦牢,確實和傳聞中一樣恐怖。

    比起地府中讓魂魄承受刑罰,酆都更像是對神魂的懲罰,讓厲鬼日復一日的回憶起曾經的過往,然後深刻的意識到,自己為何會被囚困在這裡不得離開。

    厲鬼本身,就是自己的牢籠。

    雖然閻王不喜歡北陰酆都大帝,但是對於舊酆都的手段,也稱得上的佩服。

    幸好落到這裡的是他,要是那幾個生魂在這裡,怕不是直接被嚇得丟了魂。不過,要是鄴澧那人在這裡……

    閻王的耳朵動了動,察覺到了身後傳來的輕微響動。

    他的眼眸立刻冷了下來,手中摺扇輕捻,不急不緩的敲在手臂上,發出規律的輕響,從容而鎮靜。

    餘光裡,深紅到發黑的身影在緩慢的靠近他,腥臭的氣味也越發逼近。

    很顯然,岸上的厲鬼發現了閻王這個陌生的存在,立刻就像是一塊肉被扔進了鱷魚群,群鬼將閻王看做是其他層地獄掉落下來的懵懂鬼魂,垂涎著魂魄,在向他靠近。

    閻王的眼眸中帶著居高臨下的悲憫神色,卻冰冷不帶一絲溫度。

    刺繡華麗精緻的長袍垂順在腳邊,忽然間無風自動。

    以閻王所站立之地為中心,鬼氣迅速向四周席捲開來,悄無聲息間便將圍過來的厲鬼籠罩其中,甚至蔓延到了血河之上。

    遏止了小舟漂流。

    老叟冷冷的抬起頭,一直壓低的斗笠下,露出了一雙全然黑色沒有眼白的眼珠,向岸上看去。

    然而,老叟卻在看清了岸上的情形時,愕然的瞪大了眼睛。

    形象猙獰的厲鬼目露兇光,在緩緩靠近著自己的獵物。

    被群鬼圍困在正中央的青年一襲長衫,其上刺繡著栩栩如生的諸般厲鬼,皆是曾經數千年間卓有兇名的大鬼,張牙舞爪,彷彿在憤怒咆哮。

    連見過那些大鬼還能活下來的鬼都少,卻被這青年刺繡在衣袍上,好像這些猙獰鬼面,和山水花草沒什麼不同。

    但更令老叟感到詫異的,卻是這青年的周身清貴,不似惡鬼。

    卻反倒像是……常年久居高位,見識過廣闊天地,與大道同行的鬼神。

    明明身陷於如此兇悍之地,可青年卻連一絲畏懼都沒有,反倒唇邊噙一抹笑,眼睫低垂,清雋白皙的面容是與此地格格不入的乾淨,好像只是個儒雅書生。

    可青年周圍席捲開來的鬼氣,卻不是這樣說的。

    老叟在血河之上,愣愣的撐著船杆仰頭向上看去。

    ——在青年的背後,巨大猙獰的黑影投映到他身後的石壁溶洞上,無聲嘶吼,將所有厲鬼籠罩在影子下。

    巨大得像是可以將整個地獄都吞入腹中。

    但那些厲鬼卻只專注於眼前的東西,根本沒有注意到原本被它們認為是獵物的存在,已經以一人之力,將它們所有厲鬼反向包圍了。

    它們依舊做著垂涎魂魄的美夢,兇光畢露的眼睛裡滿是貪婪的神情,在一步一步靠近著“被嚇傻了”而站在原地的青年。

    閻王低低的笑出聲,手中摺扇抵唇,掩去唇邊笑意。

    “所謂圍攻這種事呀,你的包圍圈總要比你的獵物大,才算得上是成功包圍了獵物,讓獵物無處可逃。可你們。”

    閻王輕笑,語氣溫柔的詢問眼前的厲鬼:“你們為什麼要在獵物的包圍圈裡,再設一個小小的包圍圈呢?”

    他抬手,白皙的手指間捏出一個小小的縫隙,眼帶輕蔑的向厲鬼比量著這一點點的距離,示意道:“包圍包圍,怎麼說也要把獵物包在裡面,才算是圍住吧?”

    “你們這算是什麼?”

    閻王緩緩眨了下眼眸,笑眯眯的問:“為了歡迎我,所以為我準備的笑話嗎?”

    數千年不和外界交流,厲鬼早已經喪失了語言能力,只能艱難的分辨著眼前青年在說什麼。

    但是青年臉上絲毫不加掩飾的輕蔑,還是令厲鬼輕易察覺到了青年對他們的不屑一顧,激怒了厲鬼。

    它們憤怒嘶吼著發出怪叫,衝青年撲過去,想要將他撕得粉碎,想象著青年痛哭流涕乞求它們放過的模樣。

    可是,厲鬼們要失望了。

    厲鬼撲過來時掀起的狂風,像是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攔在了閻王眼前,原本來勢洶洶的狂風,卻只剩下了微風拂面,輕輕揚起閻王鬢角的碎髮。

    他輕笑著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俊美的面容上沒有半分驚慌,或者厲鬼想象中的痛哭流涕。

    反而像是在笑著嘲諷厲鬼們的愚蠢,挑錯了下手的對象。

    厲鬼枯瘦鋒利的指骨直直刺向閻王,卻停頓在了半空,再也不能寸進一步。

    它先是錯愕,隨即才發現自己竟然被定格在了半空中。

    在它沒有注意到的時候,不知是什麼東西的黑霧瀰漫開來,像是強有力的鎖鏈,從四面八方斜橫衝過來,將它牢牢捆在半空。

    不僅是它,所有的厲鬼全都是一視同仁的待遇,只能眼睜睜看著不遠處安然站立的青年,卻不管如何掙扎,也無法從半空的黑霧鎖鏈中掙脫出來。

    “嗯?”

    閻王用鼻音輕緩的發出疑惑的聲音,他歪了歪頭,做出驚訝的模樣:“為什麼你們看起來這麼驚訝?難道不認識嗎?”

    他抬起手中摺扇,隨意敲了敲在身邊不遠處擦過去的鎖鏈,笑道:“勾魂鎖鏈,沒見過嗎?”

    “難道酆都鬼差用的不是這個?”

    閻王眨了眨眼眸,似乎是在真心疑惑:“難不成,只有地府陰差用?”

    厲鬼看著閻王的眼神,漸漸染上了驚恐的神色。

    也有的厲鬼猛地意識到了什麼,猙獰的鬼面上立刻滿是畏懼和悔恨,瘋狂在半空中掙扎,讓交織纏繞的鎖鏈發出一陣陣“嘩啦啦”的響動。

    迴響在高大空曠的溶洞中,層層疊加,空洞死寂得滲人。

    “倒也是佩服你們。”

    閻王像是看不到厲鬼臉上悔恨狼狽的求饒一樣,只輕輕搖頭,嘆息道:“只聽說過柿子挑軟的捏,捏到花崗岩的,我還是第一次見。”

    “遺言就不必了,反正也不會再見。”

    閻王微笑:“那麼。”

    他手中的摺扇輕輕敲打著手臂,像是舊時王公子弟聽曲看戲時應和著韻律的悠閒自得。

    但隨之而來的,卻不是戲曲的華美,而是聽得命令瘋狂湧動的黑霧,嘶吼著衝向半空中的厲鬼,張開大口就將厲鬼吞沒入腹。

    混沌的黑暗中,分辨不出哪裡還是厲鬼。

    或者只是空氣。

    “再見。”

    閻王的話音落下,周圍黑霧散去。

    投映在石壁上晃動的巨大黑影,也隨之消失。

    一切都彷彿一如往常,好像剛剛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就連半空中的那些厲鬼,也都盡數消失了,連一縷輕煙都沒能留下。

    唯有閻王身周被掃蕩乾淨的一大片空間,才隱約暗示著剛剛這裡發生過什麼。

    地獄之中,隨處可見厲鬼,從無干淨一說。

    唯獨閻王。

    他長身鶴立,攏著衣袖站在岸邊,神情輕鬆得好像是來參觀地獄的遊客,笑吟吟望著溶洞穹頂下的風景。

    可見識了全程的小舟老叟,卻只覺得不寒而慄。

    能在瞬息間輕而易舉掃清這一片所有厲鬼,真身鬼影巨大得足以吞噬地獄……這人,究竟是什麼來頭?

    不。

    應該問,酆都地獄之內,什麼時候有了這等人物?

    老叟感覺到手中船杆似乎被解開了限制,可以繼續滑動,立刻就一撐杆,想要趕緊駕著小舟逃離這片是非之地,遠離岸上那個深不可測的存在。

    可老叟剛一動,就聽到岸上傳來了一聲帶著笑意的輕喚。

    “匆匆忙忙,要到哪裡去?”

    閻王抬手,攏起自己長衫的下襬,看著腳下踩著的血汙碎肉,眉頭微皺有些嫌棄。

    他舉步靠近岸邊,原本沖刷著岸邊巨石骸骨的血河,就立刻退開半尺又半尺,唯恐打溼弄髒了他的鞋底。

    可還是被閻王嫌棄的瞥過一眼,“嘖”了一聲。

    他站在一塊巨石上,隨手放下長衫下襬,用摺扇隔空虛點著那老叟,笑吟吟的問道:“有話想要問你,來。”

    老叟一僵,原本泛舟血河的悠閒再也看不見,只剩下驚恐的戰戰兢兢。

    他乖乖的劃舟過來,摘下斗笠,向岸上的身影深深躬下身,不敢直視那身影一眼。

    “你可曾見過其他人來這裡?”

    閻王沒有在意老叟突然恭敬的舉動,只是漫不經心的描述著鄴澧和救援隊幾人的形象,向老叟詢問是否知道那幾人的行蹤。

    於他而言,無論其他鬼魂對他是恭敬還是惡意,都沒有分別。

    因為不論其他鬼魂在打什麼主意,他都有應付自如的底氣。

    但老叟見他如此,更是大氣不敢出,頭顱低低垂下,幾乎埋進肋骨裡。

    不論閻王問什麼,老叟都知無不言,唯恐他一個不高興,就讓自己也落得個那些厲鬼的下場。

    久居地獄,數千年來老叟還是第一次見到,竟然又存在可以絕對壓制如此數量的厲鬼,甚至輕鬆如閒庭信步,好像不過隨手扯斷一根花枝那樣自然。

    往日裡,只有厲鬼吞吃其他鬼魂的份,今日卻因為這樣一位人物翻了船,連灰燼都沒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