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晉江

    燕時洵並不是一個會對其他人的過去好奇的人。

    他對插手其他人的因果並不感興趣, 深知展現在他眼前的現在,都是個人選擇的結果。

    無論他人曾經選擇了怎麼的現在,都是他人自己的事。

    燕時洵對此不探究, 不好奇。

    剋制的尊重下, 有隱約的溫柔顯露。

    但是, 當鄴澧出現之後,似乎情況有所不同。

    這個人從一開始, 就主動將自己的一切展露在他面前, 如鄴澧自己所言, 任由探索。

    可,當鄴澧對他說起烏木神像時,雖然鄴澧依舊如實以告, 沒有半分隱瞞,但燕時洵還是在他的眼眸中看到了對千年前舊事的漠視。

    燕時洵看得出來,鄴澧對他自己的過往, 雖然沒有故意遮掩,卻並不喜歡,提及時也多是對烏木神像能夠流傳下來的錯愕, 沒有多餘的正向情緒。

    所以當閻王說起那一戰時, 燕時洵也難得被勾起了興趣,願意聽一聽別人的過去。

    那時, 即便燕時洵自認見識過人間百態,三教九流, 卻依舊被閻王口中的那位敢與天地爭鋒的戰將震撼到了。

    何等的狂氣恣肆!

    因為不公, 因為認為天地不正確, 所以就一定要爭一爭, 看看究竟誰才是正確。

    沒有哀求哭泣, 沒有軟弱認命,而是賭上所有也要為身後保護的萬千魂魄,爭一個能夠復仇投胎的結局。

    燕時洵能夠感覺到在那一刻,自己心絃顫動,神魂劇烈搖晃。

    直到現在,那種從未有過的感覺,依舊在他心中激盪。

    雖然那時情勢危機,燕時洵習慣性的收斂情緒,沒有讓任何人看出自己心底的真實想法,但是就從那時,他的心底就種下了對鄴澧的好奇。

    想要探究鄴澧的過去,知道在與他相遇之前的千年,這人還有過怎樣驚心動魄的過往。

    他更加好奇的是,那位過了千年依舊讓鄴澧忌憚而不多提及的戰將,究竟是怎樣的人物。

    這份好奇心,在與鬼差交談的時候,也被一點點累加,直至頂峰。

    在燕時洵對戰將最為好奇的時候,戰將出現了。

    以鋒利不可冒犯的姿態。

    就好像,千年前那個詰問天地的戰將,又一次回來了。

    燕時洵抬眸看向那人時,眼眸中染上微不可察的笑意,看著那人一步步足音堅定的向自己走來,卻不避亦不躲,沒有半分畏懼。

    反而想要近距離看看,這到底是怎樣的人物,才能被鬼道懼怕至此,接連做局也要把戰將引到這裡來。

    按照鬼差的說法,這是隻要出現在舊酆都核心,就會對舊酆都造成重創的存在。

    在此之前數年間,更是牢牢鎮守住了鬼嬰和白紙湖,讓舊酆都半點動彈不得。

    這份威勢,令從來對諸神沒有什麼特殊感想的燕時洵,都不由得有了濃厚的興趣。

    當戰將一步步從屍骸堆積的山頂走下來時,他看到燕時洵就站在原地含笑望著他,並沒有躲避的意思。

    他不由得腳下的步伐停頓了一瞬,冷硬的內心像是被大貓伸爪子撓了一下那樣,有些發癢發顫,像是被燕時洵撞入了神魂。

    這種感覺,很奇妙。

    戰將難得有了好奇的感受。

    他在猜測,難得在那個曾經被他短暫看到的未來中,眼前的這個生魂,真的參與到了他作為鬼神的歲月嗎?

    沒有任何人神鬼猜得到,即便是有幸窺見了戰將最後一眼的鬼差,也不會知道,在戰將登位鬼神的那一剎那,他回頭看了一眼人間。

    也就是那一眼,他看到了自己的未來,以及千年後橫屍遍野邪祟橫行的人間。

    即便是獨立於天地存在的酆都,最後都踏進了人間,十萬陰兵不曾退縮的守在生民身前,代替已經墜毀的天地大道,撐起最後的秩序。

    鬼怪與陰兵混戰,遍地都是留下的屍骸,殘魂消散在太陽下。

    但是唯一令戰將記憶深刻的,卻只有一道身影。

    ——那是站在一地混亂中,依舊不曾放棄過生機和希望的,決絕的眉眼。

    當那道身影踩踏著鮮血和惡鬼殘屍走來時,鬼怪無不畏懼退散,而生民在歡呼。

    那人抬起冷漠鋒利的眼,與戰將對視。

    也就是那一眼,尖刀一樣直直扎進戰將的神魂中。

    即便戰將很快就登位鬼神,將那一眼中看到的所有未來和記憶,全都遺忘在神魂深處,埋沒了千年之久,但是此時,當他看到燕時洵時,眼前的景象和千年前那驚鴻一眼重疊。

    青年身姿挺拔,大衣在身後翻卷獵獵作響,在黑紅色的昏暗天幕下屍骸遍地,可就是在最絕望的死地,唯有青年那雙眼眸,亮得驚人。

    像是在戰將的神魂上點燃了一把火。

    瞬間燎原。

    戰將微皺起了長眉,一步一步,緩慢卻堅定的走向燕時洵。

    他想要知道,自己曾經看到的未來究竟是怎麼回事,這青年又是誰……怎麼會有因果,可以持續千年?

    但就在戰將走向燕時洵的時候,四周異變突生。

    原本橫七豎八被拋棄在亂葬崗上的屍骸,渾濁死寂的眼珠猛地顫了顫,腐爛黝黑的眼眶裡流出膿血來,已經破爛不堪的腐屍開始劇烈抖動,掙扎著從躺倒的地方站起來,癲顫抽搐著,搖搖晃晃向戰將走去。

    從第一具屍體站起身的時候,戰將就已經敏銳的注意到了異響。

    他腳下的步伐停頓住,威嚴垂眼,看向下方衝著他逐漸包圍而來屍骸,眸光漠然。

    燕時洵很快也發現了那些屍骸的異常。

    他心中一驚,立刻向四周看去。

    整個亂葬崗內,堆著數不清的屍骸,都是從有舊酆都存在的那天起,就開始堆積起的鬼魂。

    每一具屍骸,都是曾經憎恨死亡的鬼魂,在死後被舊酆都判定是惡鬼,因此壓入地獄,由鬼差看管。

    即便是鬼差自己,也說不上這裡到底有多少鬼魂。

    而在怨恨之中……又醞釀了多少怨恨。

    但現在,那些屍骸都一個個站起來,雖然動作遲緩僵硬,卻堅定的向燕時洵和戰將所在的地點走來,很快就將他們包圍在其中。

    燕時洵在短暫的驚詫後,立刻就反應了過來這是怎麼回事。

    舊酆都城池的神智,是繼承自北陰酆都大帝死後一縷殘餘的鬼神之力。無論是對北陰酆都大帝還是舊酆都而言,最怨恨和畏懼的,都是曾經千年前那名以凡人之身推翻酆都的戰將。

    這份畏懼,即便過了千年,依舊不曾消退。

    反而被刻進了神魂。

    親眼見證了北陰酆都大帝身死道消,舊酆都瞬間沒落,甚至從高高在上執掌死亡的神臺,淪落到之後深埋於白紙湖下苟延殘喘,城池對戰將,不可謂不恨。

    它會選擇這一層地獄,不僅是因為這裡的鬼氣足夠濃郁,可以吸引來戰將。

    更是因為,這裡同樣有著足夠的力量,可以用來對付戰將。

    而現在這些“死而復生”的屍骸,很明顯就是被舊酆都操縱著,想要將戰將徹底殺死在這裡。

    ——對於承載著鬼道的舊酆都而言,它唯一畏懼的,就是鬼差在機緣巧合之時看到的戰將登位鬼神的臨界一眼下,灌注了全部的心血和力量,悉心雕刻出的烏木神像。

    那與戰將本身無異。

    更像是,將千年前那一瞬間戰將的狀態和形象,定格在了烏木神像中。

    因此,不僅烏木神像獲得了力量,戰將也保留下了最巔峰的實力。

    以及最頂端的憤怒。

    這對於舊酆都而言,絕非一個好消息。

    戰將的憤怒……比起邪祟,更是對準舊酆都的。

    再加上現在舊酆都還承載著鬼道,即便是在所有鬼怪中,依舊是最顯眼的那個。

    這簡直就是在神像面前樹立了一個靶子,戰將不打都說不過去。

    燕時洵這樣想著,原本帶著戒備的眼眸中泛上笑意。

    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不管戰將與鄴澧之間有何異同之處,鄴澧又對千年前的他自己保有怎樣複雜的情緒,現在對於燕時洵而言,戰將都是最好的盟友。

    燕時洵的心思轉過幾圈,轉瞬之間就捋清了現在的局勢,並做了決定,暫時站在戰將這一方。

    心思已定,他不再猶豫的立刻衝了上去。

    他有力的手臂一伸,就在疾速衝向戰將的路途中隨手撈過了旁邊一具已經腐化成白骨的屍骸,他修長的手掌緊握著骸骨的頸骨,像是握住了一把鋒利的寶劍。

    即便這柄寶劍的形狀過於奇特,也絲毫不妨礙燕時洵將它舞的虎虎生風,真如寶劍一樣鋒利,重重掄去,就橫掃了一整片衝過來的腐屍。

    原本就行動僵硬的腐屍在猝不及防之下,立刻被燕時洵手中當做長劍來使用的白骨掃到,被重傷後摔倒在地上,四肢顫動著難以起身。

    燕時洵的面容上一片平靜,唯有熠熠生輝的眼眸中,隱約透露出了他心底已經被眼前的戰局激起的洶湧戰意。

    越是毫無生機之地,燕時洵心中的磅礴戰意就越發噴薄而出。

    最艱難絕望的局勢,只會激發出他更加酣暢的瘋狂。畏懼於他,才是空談。

    天地有錯?那就反抗天地劍指詰問。鬼神有錯?

    那就把鬼神從高臺上拉下來,將它重重扔下去,砸個稀巴爛。

    鬼神大道?不,蒼生自己的事,自己會看著辦,鬼神只要安安靜靜做個鬼神就行,不要妄想插手人間,攪亂蒼生平靜。

    如果做不到……那就去死。

    尤其是,在千年前就早該滅亡的舊鬼神!

    狂風吹拂起燕時洵額前的碎髮,露出了那雙明亮得如同快刀出鞘的眼眸,鋒利不可直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