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晉江

    那短短一眼中,令燕時洵印象深刻的,只有李乘雲依舊風輕雲淡的笑容。

    和很多年前他記憶中的模樣,沒有半分變化。

    “烏木神像……”

    燕時洵猶豫了一下,還是向鄴澧主動提起了曾經被鄴澧自己捨棄的形象:“那尊神像,會不會是我師父,從舊酆都找到的?”

    “按照你之前所言,那一戰中並無生人參與,除了鬼魂和大道之外,也沒有其他見證者。那看到你當年形象的,也只剩下兩方鬼魂了。”

    燕時洵想起之前見到的十萬陰兵,率先排除了是鄴澧率領下的酆都洩露此事的可能。

    以那些將士死生追隨的忠誠,想讓他們背叛鄴澧,流出曾經的形象,很難。

    況且,按照鄭樹木所言,李乘雲當年的活動範圍,一直都在白紙湖周圍。

    諸多因素之下,能令燕時洵想到的,也只剩下了唯一一種可能。

    ——千年前,舊酆都鬼差親眼看到了戰將的形象,並將其刻畫了下來,後來流入舊酆都,被李乘雲算出神像的所在,因此進入舊酆都尋找神像,用以鎮守白紙湖邪祟。

    鬼嬰的力量本就來源於舊酆都,而舊酆都最畏懼的,就是當年打上舊酆都甚至狂怒之下殺死北陰酆都大帝的戰將。

    這尊烏木神像對於白紙湖地區而言,可謂再合適不過。

    當燕時洵根據目前已知的結果,反推李乘雲當年所做之事時,都不由得被李乘雲提前了幾年的預判而震驚到。

    李乘雲走的每一步棋,都正正好壓在了關鍵之處,沒有一步有所錯漏。

    甚至燕時洵有合理的證據懷疑,如果不是李乘雲,恐怕在幾年之前,這場災禍就已經降臨。

    但是那個時候,一切都還沒有準備好,生人還沒有準備迎來一場大災,而鬼山等地,厲鬼邪神依舊肆虐,他亦沒有成長到足夠面對這一切艱難的程度。

    如果那個時候,這場足以讓天地傾覆的災禍發生,那一切都必然會被指引向最不可挽救的深淵,即便鄴澧重新踏入人間力挽狂瀾,也無法保證所有生人都能存活下來。

    勢必會有很多人,在這場災禍中喪生。

    光是鬼山等地一處,一旦厲鬼陰神成形,周圍一整片地區都會受到波及,那就是幾十萬條生命。

    而如果大道全面崩塌,妖邪肆虐鬼怪橫行,死亡的人數,就已經不是能夠數的清的了。

    或許,酆都之主終究會因為不忍心見到人間悲慘,從而出手相救。

    但被保證活下來的,卻也只是生人這一個廣泛的概念。

    而不是每個人的安全。

    ——對於每一個人而言,不存在概率和僥倖之說,個體的死亡是百分百。

    燕時洵如此想著,腳下的步伐也不由得越來越慢,最終停在了街道中間。

    當他真正讀懂李乘雲的一生時,才驚覺他師父,是怎樣驚才絕豔的人物。

    即便他親眼見證了李乘雲的十年光陰,但終究還是因為不曾參與李乘雲的來處和歸宿,而無法看到整個局面。

    直到他看清這一切。

    就算如今已經成長到巔峰時期的燕時洵,足以與李道長並肩相比,但依舊驚豔震撼於李乘雲其人。

    鄴澧看出了燕時洵雜亂的思緒。

    但他既沒有出言安慰燕時洵,也沒有催促。

    他只是握緊了燕時洵的手,想要告訴燕時洵,自己永遠都會在他身邊。

    然後他便不發一言的靜靜等待著,讓燕時洵自己安靜的調節。

    道長的注意力,則被街道兩側吸引了。

    舊酆都的風貌,隨著北陰酆都大帝的死亡,而停留在了千年前。

    街道建築,無一不是舊時的模樣。

    但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些看似雕刻精美的房樑柱石上,刻的並不是人間傳統的祥瑞寓意,而是截然相反的凶煞惡鬼。

    那些惡鬼的形象在樑柱上猙獰咆哮,恍然如真正的兇戾鬼差。

    而縮在牆角和路邊溝渠中的“惡鬼”,也明顯對那些雕刻極為畏懼,只敢卑微的所在角落中低低啜泣,唯恐驚動了雕刻,讓鬼差發現了自己。

    在鬼差出逃後,如今的舊酆都早已經沒有了對眾惡鬼施加酷刑的鬼差,只有惡鬼們自己日復一日的回憶著生前死後,因為那口不肯放下的氣,胸臆中的仇恨執念,而日夜受著痛苦折磨,嚎哭不得解脫。

    ——殺人者憑什麼可以安安穩穩投胎,受害者卻在舊酆都受苦!

    惡鬼們不甘心,卻也無法離開城池。

    漫長的折磨讓很多惡鬼徹底發了瘋,終於忘記了生前的怨恨,轉而開始怨恨自己眼前看到的所有東西。

    而舊酆都卻只剩下“果然如此”的判定,更加堅定的認為最初的判定沒有錯,這個鬼魂果然變成了會危害人間的惡鬼。

    舊酆都沒有錯判,是千年前的戰將瘋癲。

    道長側耳傾聽那些惡鬼口中哭哭笑笑的癲狂呢喃,只覺得自己也好笑被它們的情緒感染,變得難過起來。

    雖然街道和建築看似精緻,可行走在其中的惡鬼,卻使得這裡還是淪為了地獄。

    惡鬼被逼到發狂,彼此之間撕咬傷害著,口中哭嚎怒斥著曾經仇人的名字,卻不知千年過去,仇人早已經不知道安詳輪迴投胎了幾世,忘記了曾經對受害者的所作所為。

    或許它知道。

    所以它才越發的不甘仇恨,無處宣洩的執念,最終逼瘋了自己。

    沒有經歷過千年前模樣的道長,在仔細傾聽過數十惡鬼嚎叫後,已經被震驚得失語,沒想到曾經的酆都是如此行事。

    “所以我才說,我討厭舊酆都。”

    走在道長身邊的閻王平淡的出聲。

    他雖然也是第一次踏進舊酆都,卻對此早有猜測,也見怪不怪了。

    閻王曾經在生人張無病的影子裡,聽到旁邊有人說羨慕以往的年歲,想要回到千年前。

    但閻王不想。

    他喜歡現在。

    他喜歡被鄴澧執掌的酆都,發自內心的覺得,這才是他連設想都不敢過於大膽的理想模樣。

    閻王心中如鏡鑑,他很清楚,地府能夠與酆都對立,是鄴澧期冀的局面。

    否則光是以兩者之間的實力差距,若是鄴澧鐵血手腕,鎮壓一切不滿之聲,那閻王只是起了個心思,都會被酆都碾壓成一把灰。

    ——鄴澧登位鬼神這件事裡,大道不曾插手,也因此與大道沒有沒有,令大道無法命令和監管鄴澧,以及鄴澧執掌下的酆都。

    甚至因為鄴澧戰勝了曾經的北陰酆都,還使得他硬生生從大道那裡剝離出了審判一切魂魄的權柄,讓如今的酆都,更勝曾經的舊酆都。

    也因此,鄴澧成為了所有鬼神中,最特殊的一個。

    他是以凡人之身,一步登於天之上。

    就連大道傾頹,諸神殞身之時,大道都對酆都無可奈何,鄴澧毫髮無損,如今成為了唯一的鬼神。

    閻王要從大道之下,拼上所有力量,盡心盡力謀劃,才能保下一縷殘魂逃脫。

    可鄴澧卻是大道數次懇請撐起大道的對象。

    兩者之間的深重差距,閻王一直都看得清晰。

    也因此更深刻的意識到,鄴澧曾經主動放出死亡權柄之事,放在其他鬼神身上,又多不可能。

    閻王微微斂眸,看向橫倒在自己腳邊痴呆囈語的鬼魂,微不可察的嘆了口氣。

    他彎下腰,乾淨白皙的手掌伸過去,主動將一身血汙腐肉的猙獰鬼魂,攙扶到一旁。

    最起碼,不要在死後,還要被鬼魂踐踏。

    為這個滿心仇恨的鬼魂,留下一絲尊嚴。

    道長沉默的看著這一切,只覺得喉頭酸澀到無法發出聲音。

    他從出生起所接受的,就已經是在鄴澧主導下改變了許多的死亡,即便是道士,也認為“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不會強硬逼得鬼魂放棄復仇。

    當他猛地面對曾經不允許仇恨的純粹死亡,一時間也有些接受不了。

    光是看著這些鬼魂,就覺得心中難受得不得了。

    誰人無死?

    誰能保證自己不會出半點意外,平靜生活直到自然死亡?

    道長看著這些鬼魂,就恍然覺得看到的是自己。

    “我們不能為它們做些什麼嗎?”

    道長聲音低啞的向閻王詢問:“我不能,送它去投胎嗎?”

    “如何送?送去何處?”

    閻王半蹲著頎長身軀,刺繡精美的衣袍散落在滿地血汙中,卻絲毫沒有嫌惡的神情。

    他輕輕抬眸,反問道長:“這是已經被關押進舊酆都的魂魄,北陰酆都大帝曾經已經對它做下了判決……你何時見過,人間兩名法官相爭對同一人宣判?”

    “況且。”

    閻王修長的手指一勾,就將那鬼魂破爛的衣.服.扒.開來,露出了下面血肉模糊的模樣。

    道長不忍的皺了皺眉,但隨即驚愕的睜大了眼睛。

    這,這鬼魂的魂魄上,竟然到處都烙著罪行名稱。

    鬼魂的一身猙獰傷口也多是因為此,皮肉翻卷,焦黑腐臭的流著膿水,比人間亂世的乞丐還不如。

    “炮烙之刑,你沒有聽說過嗎?”

    閻王平靜垂眼,輕聲道:“它已經被舊酆都打上了烙印,相當於在生死簿上被抹去,除了舊酆都,沒有別處可以再對它宣判,因為它生前死後的一應記載,都在舊酆都手中。在別處看來,這些都已經被銷燬。”

    “即便如今地府有井小寶支應,得以重新運轉,那個小鬼也判不了這個。”

    閻王的聲音輕淺到幾近於無:“那個來過人間一遭,心裡還留有柔軟的小鬼,如何能勝過北陰酆都……”

    “難道為今之計,就只剩下眼睜睜看著它們受苦了嗎?”

    道長從未發覺自己的膽子如此之大,還敢與閻王嗆聲,但他依舊忍不住想要為這些鬼魂爭一爭。

    既然新法取代舊法,那這些在新法看來情有可原的魂魄,憑什麼還要留在舊酆都受苦!

    道長重新想起了之前聽閻王說起的酆都往事,這一刻,他忽然能夠理解千年前鄴澧的挺身而出。

    但凡有心,誰人能忍!

    閻王靜默了幾秒,只是緩緩搖頭:“理論上講,確實沒有辦法。”

    道長的臉上有失望和不甘的神色交織。

    “但是。”

    可這時,閻王頓了頓,卻又說道:“如果是鄴澧的話……可行。”

    他緩緩直起身驅,沾染了滿手掌的血汙瞬間化為灰燼消失。而他抬眸,看向前方與燕時洵並肩而行,舉止親密的酆都之主。

    既然舊酆都是戰敗於鄴澧手上,而酆都之主執掌審判的權柄,讓他可以看透魂魄中記載的一生。

    那這個看似被判了死刑的鬼魂,就可以被轉到酆都之手,重新接受審判。

    前提是——舊酆都徹底坍塌,失去對這些“惡鬼”的掌控。

    閻王的眼眸中,重新燃起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