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晉江

    燕時洵被閻王喊住, 聽他說起舊酆都鬼魂之事的時候,眉頭越皺越緊。

    他沒有想到,千年前的魂魄竟然是這樣劃分的, 那些“惡鬼”就算心中怨恨, 也無法改變現狀。

    “地府剛恢復運行不久,井小寶那個小鬼, 燕時洵你很清楚,他是個貪玩性格, 還是新登位鬼神。雖然撐起地府可以,但論及舊酆都裡的千萬鬼魂,就不夠看了。”

    閻王故意做出一副嘆息憐憫的模樣, 側眸看向街道兩側倒伏滿地的鬼魂。

    燕時洵循著閻王的視線看過去,恰巧怯生生抬起頭看過來的渾身流膿滿是汙血的婦人, 也與他懟上了視線。

    那雙盛滿血淚的渾濁眼珠, 早就已經被掏空了希望, 只剩下一片混混沌沌的絕望。

    死與生皆不能, 無法逃離這片地獄。

    可那眼睛裡,並沒有貪婪和惡意。

    只有對自身的哀嘆和怨恨——怨自己命不好, 怨自己無力挽救。

    燕時洵被這樣的眼神注視著,不由得一愣, 覺得自己的心臟像是被輕輕撞了一下。

    不疼, 卻有種難以言喻的難過。

    酆都之內難有生人, 魂魄更加能夠體會,所有被深深埋藏的情緒,都會更加容易的被其他魂魄感知到。

    燕時洵知道, 他這是體會到了那婦人的情緒。

    可讓他覺得詫異, 卻是因為他沒從那婦人身上看出任何作惡的跡象。

    常與窮兇極惡之人打交道, 就能輕而易舉的分辨出,誰是真正的惡人,誰只是個可憐人。

    在那婦人的眼睛裡,燕時洵沒有看到對於他人的冷漠,或是對於血肉的貪戀和對外界的憎惡。

    婦人流著膿血的眼睛裡,只有無窮無盡的自責。

    燕時洵怔了下,向鄴澧輕聲問道:“這個人,她犯了什麼罪?”

    原本沒有在意街邊惡鬼的鄴澧掀了掀眼睫,從善如流的看去。

    僅一眼瞥過,就讓鄴澧微皺起了眉頭。

    卻不是因為她身負罪孽而厭惡,而是對她生前死後遭遇的愕然。

    “她一家被山賊屠殺,因為心有怨恨,所以被舊酆都押入苦牢。”

    不過是去了一趟集市,等再回來的時候,卻發現村中遍地橫屍,自己一家老小死不瞑目,孩子被剁成了細碎的一灘肉泥,母親的腸子一路從屋內掛到了門外的樹上。

    婦人哭嚎卻無力,奔走狀告卻反被扔進了冰冷河水,死在了初春未消融的雪水中。

    她滿心怨恨,想要為一家和村人報仇。

    但在她化作厲鬼的一瞬間,酆都鬼差前來帶走了她,從此不見苦牢中不見天日。

    可仇人卻大快朵頤,用搶來的金銀珠寶享樂,就算最後被人殺死,也安穩的投胎了。

    只剩下她一個人,還不肯放下當年的仇恨執念。

    於是日日夜夜,嚎哭在舊酆都的街角,細碎的呢喃著仇人的名字如啖其血肉。

    “她在自責,生前沒有保護好家人,死後也沒能為家人復仇。”

    鄴澧的聲線平靜,話音落下後,唇角卻抿得緊緊的。

    原本想要逼得鄴澧出手的閻王,唇邊的笑容也淡了幾分。

    燕時洵心中緩緩嘆息。

    真正的惡人從來不會自省,只有好人才常常道歉。

    他邁開長腿,在一眾人驚愕的目光中,緩緩走向那形容狼狽的婦人,沒有半分嫌惡的在她面前緩緩蹲下身,視線與她平齊。

    “你想離開這裡嗎?”

    燕時洵的詢問輕描淡寫,好像只是隨口一問。

    但從不輕易與人結因果的燕時洵,卻主動向厲鬼伸出了手,詢問她是否需要自己的幫助。

    閻王斂眸輕笑。

    官方負責人先是錯愕,隨即也同情的看著那婦人,嘆了口氣。

    剛剛還擔憂著舊酆都千萬惡鬼去向的道長,此時見到燕時洵願意接下這份沉重的擔子,也不由得淚溼眼眶。

    那婦人聽到聲音,有些茫然的回望向燕時洵,嘴巴里含混嘟囔著什麼,卻因為太久沒有和外界交流而磕磕絆絆。

    即便在漫長的苦痛折磨中,她已經逐漸渾噩,甚至有時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舊酆都苦牢,還是依舊在當年那個橫屍滿地的村子裡。

    但是,她看到了眼前這個青年閃耀著光芒的魂魄。

    人和鬼或許會說謊,但他們的魂魄不會。

    那婦人恍惚也感受到了燕時洵的情緒,渾濁的血淚順著她粗糙腐爛的臉頰滑下來,她哆嗦著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拽住了燕時洵的衣角。

    “大人。”

    婦人的嗓音粗糲難聽,她執著的磕磕絆絆表達著自己的意思,不肯放棄眼前的希望:“復仇,大人,復仇……”

    她反反覆覆的重複這兩個字眼,所剩不多的神智似乎無法支撐她再做出更多的反應。

    不遠處的道長看著這一幕,又是揪心的難受,又有些擔憂燕時洵的安危,上前一步防範婦人暴起傷人。

    但燕時洵卻垂下了眼眸,鄭重的向那婦人點了點頭:“會的。”

    “傷害你的那人,因果會永世跟隨他,印刻在他的魂魄上跟著他進入輪迴,直到他償還完所有虧欠你的因果。”

    燕時洵頓了頓,又道:“他會體會到比你所遭受的更加痛苦的折磨,這一千年來你的痛苦遭遇,都會連本帶利的還給你。”

    “我向你保證。”

    燕時洵平靜道:“所有的因果,都終有結果。到那個時候,你也能……再沒有執念的離開這裡了吧?酆都會送你們前往投胎。”

    “雖然這份公正遲來了一千年。”

    燕時洵垂眸,隨著他的動作而散落下來的髮絲擋住了他的面容,讓旁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閻王的唇角勾起笑意,半掩在摺扇後。

    果然,與其廢時間和酆都商議,不如直接尋求燕時洵的幫助,比和鄴澧說話暢快多了。

    得燕時洵者得酆都啊。

    閻王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鄴澧。

    鄴澧對他在打什麼主意心知肚明。

    但是因為閻王所求之事並非為私,而是為了舊酆都積壓的鬼魂,再加上燕時洵也已經同意,所以,鄴澧並沒有說什麼。

    他默認了燕時洵的說法,甘願將酆都的主控權交到燕時洵手中,由燕時洵來審判這一切。

    ——他與時洵心意相通,想法不謀而合,讓時洵來審判,還會增加他與時洵間的因果,最好糾纏到連天地大道也再分不清的地步。

    既然如此,那何樂而不為?

    原本到處遍佈著哀嚎的街道上,從燕時洵在那婦人身前蹲下時,就忽然寂靜了下來。

    所有痛苦哭嚎著的惡鬼,都愣愣的注視著燕時洵的身影。

    即便是再不通鬼神之事的凡人,有過生死一遭見過鬼差,也都知道了世上原來還有驅鬼者的存在。

    可那些驅鬼者,多錦衣玉食,出入有高頭大馬好不氣派,高高在上的尊貴,如何能是他們這些普通百姓能夠接觸得了的?

    即便有人曾經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嘗試過向那些驅鬼者求助,但也多是沒有結果。

    這讓這些數千年前的鬼魂,除了對驅鬼者天然的感應外,還有對這一身份的畏懼。

    但眼前這行人的做派,卻令所有鬼魂都茫然了起來。

    再動聽的話語,也比不過從魂魄中流露出的憐憫和同情。

    這一行人明明是生人無疑,還有幾名格外恐怖的存在。他們本來可以仰著頭走過,無視街邊的腐臭熏天,就和過往那些鬼差一般。

    但是,他們不僅沒有那樣做,反而想要幫助它們,說要送它們去投胎。

    那個身為驅鬼者的青年,甚至親口承諾,說會幫它們復仇!

    群鬼沸騰了。

    它們按捺不住心中激動,雖然有些遲疑這突如其來的幸福的真實性,但又無法拒絕能夠復仇,能手刃仇敵的誘惑。

    於是,惡鬼從每一個陰影的角落中緩緩爬出。

    原本空蕩蕩一片狼藉的街道上,忽然變得擁擠了起來。

    還沒有習慣自己是進了惡鬼老巢的救援隊員們,只覺得眼角好像紅乎乎的一片覆蓋,他們遲鈍的眨了下眼睛看過去,猛地就被數量眾多的惡鬼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就想戒備起來。

    但官方負責人按住了身邊隊員的手,緩緩搖頭,然後指了指燕時洵示意給他看。

    燕時洵看到了這些出現在街道上的鬼魂,但是他並沒有任何站在這些惡鬼對面的意思,他的肌肉放鬆,沒有做出反擊的架勢。

    他在靜靜等待著。

    等惡鬼開口,訴說自己的冤屈。

    或者……攻擊他。

    反倒是鄴澧皺起了眉,有些緊張,擔憂這些惡鬼會傷到燕時洵。

    但這畢竟是燕時洵自己的意志,他也只能無可奈何的強迫自己等在原地,靜靜注視著事情的發展。

    那些惡鬼衣著形象各異,但都衣衫襤褸,渾身的血汙和膿水,身上沒有一塊好肉。

    有的甚至開膛破肚,臟器都垂在肚子外面,隨著行走一搖一晃,腐臭的血液滴落了滿地。

    還有的鬼,頭顱被砸得粉碎,白花花的腦漿混合著血液糊了滿臉,凸出來的眼球幾乎要脫離眼眶,看起來極為駭人。

    就算是早已經見過太多慘烈現場,自以為足夠堅強,習慣了這些場面的官方負責人,也覺得胃裡翻滾,有酸水順著喉管向上湧來。

    惡鬼從四面八方緩緩走向燕時洵,逐漸將他包圍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