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晉江

    “我只是個螻蟻般不起眼的市儈小民,但我也同樣是人,如何能眼睜睜看著街坊鄰居遇險?”

    術士哈哈笑著,一甩衣襬仰頭邁出了大門:“若天明時,監院在街上見到我的屍體,記得幫我收屍,碑文上一定要寫明,我可也是海雲觀的弟子。”

    監院靜靜聽著電話那邊的聲音,原本冷肅的面容漫上笑意。

    他輕輕點了頭:“好。”

    電話裡,整個濱海市的情況都言簡意賅的傳過來,語速極快帶著一觸即燃的緊迫感。

    而電話外,從監院面前的房門後,傳來了年輕人和母親的大罵指責聲。

    母親在忿忿不平的質問,為什麼要扣押她的孩子,為什麼不放他們離開,海雲觀一個小小道觀,有什麼權力這麼做?

    守著這對母子的小道童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看來早已經解釋得累了煩了,最後乾脆不加理會,只當自己是個木頭人。

    監院推開門時,剛好年輕人洩憤扔過來的枕頭砸向門板,卻落了空直直的往監院頭上砸。

    幾個小道童都沒想到竟然這麼巧,一時間瞪圓了眼睛,驚詫又擔憂的仰頭看向監院。

    監院一抬手,手掌牢牢的抓住了枕頭,沒有被它碰到半點。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平靜的看向那對母子。

    因為始終沒有找到烏木神像的下落,年輕人既是目前唯一一個親眼見過烏木神像的人,又是當時去過荒廢神廟的幾人裡唯一的倖存者,所以為了得到更多尋找烏木神像的線索,海雲觀暫時將這對母子留了下來。

    況且就現在外面這種情況,將這對母子放出去,才是真正害了他們。

    不管如何,海雲觀數百年曆史,大殿供奉的神像早已經被神力沁染,帶著曾經諸位神明天尊的力量,非尋常邪祟敢來撒野之地。

    在現在風聲鶴唳的濱海市,沒有比海雲觀更安全的地方了。

    這裡也暫時作為驅鬼者後撤的大本營,開放接納所有前來避難的人群,還有受了重傷難以支撐的驅鬼者。

    小道童不是沒有將現在的情況向這對母子解釋,但母親一口認定這就是用來欺騙他們的謊言。

    她說不可能會發生這種事,雕像怎麼會動呢?她活了幾十年都沒見過,一定是這些道士拿根本不存在的東西騙她。

    年輕人也不耐煩起來,扭動著身軀坐不住,嚷嚷著要點外賣要玩遊戲,讓小道童趕緊放他們走,不然他要給官方打電話了。

    監院進來的時候,母子兩個剛被不言不語的小道童激怒,想要動手。

    卻沒想到房門直接被推開來,下午見過的那位氣勢驚人的道士垂著頭站在門外,道袍被不知何處吹來的風吹鼓起來,獵獵作響。

    這是曾經殺鬼無數,真正淌涉過死亡和鮮血的道士。

    他眼見過身邊師父同輩一個個死亡,見過海雲觀盛極又衰落,諾大的道觀裡曾經只剩下他一個小道童看守,昔日的歡笑和人來人往的熱鬧都消失不見,只有秋風送落葉,無邊蕭落。

    他也曾見過海雲觀大開山門,隆重迎回道士的屍骸,所有道士垂首,肅穆將往日熟悉的人親手下葬。

    而有些道長……甚至命喪於厲鬼,連個全屍都沒有留下。

    就連身後,也只能立一座衣冠冢,聊以寄託哀思。

    當他成為監院的時候,曾經熟悉的人們,已經一個個死去,他甚至親手為自己的弟子合上棺木,操持弟子的往生科儀。

    而他也越發低沉嚴肅,不苟言笑。

    他駐守於陰陽之間,不許惡鬼侵擾生人,以身做牆,悍守普通人的平靜幸福。

    就像是數百年來,海雲觀所有道士所做的那樣。

    所有人都在說,海雲觀的監院,是個不可招惹的厲害人物。

    但只有監院知道,這份成熟和強大背後,埋葬過多少同門的死亡。

    明明不該遷怒於普通人的。

    他也很清楚,就算這個年輕人不拿走那尊烏木神像,或許也會有別人去拿,或者再拖延許久,使得小疾變惡疾,爆發出來時,就會是遠遠比現在更棘手危險的狀況。

    理智在說,不是這個年輕人的錯。

    他是道士,守護普通人本就是他的職責,要冷靜理智的分析局勢,而不是任由情感佔上風,怪罪於一個年輕人。

    但他……

    監院閉了閉眼,無聲的嘆了口氣,心中酸澀。

    當他再睜開眼時,面容上已經只餘下一片與尋常無異的平靜。

    “你們有晚飯,手邊有供你們消遣的經籍,甚至。”

    監院揚了揚手中的枕頭,諷刺一笑,搖著頭道:“你們還有枕頭和鬆軟被褥,可以供你們休息。”

    “但外面那些疲憊奔波的道長和驅鬼者們,他們中的很多人,甚至可能再也見不到明天早上太陽昇起時的朝霞。他們連最後一口熱乎飯都沒能吃上,曝屍於天地間,睡的是冷硬街頭。”

    監院的聲音不大,聲調平靜辨不出喜怒。

    但母子兩個卻就是莫名覺得監院恐怖得令他們懼怕,不由得瑟瑟發抖,母親將兒子藏在身後,大氣不敢出一副害怕監院傷害他們的模樣。

    再也沒有了剛剛面對著小道童時的頤指氣使。

    “你們想離開?”

    監院輕聲問:“如果你半年前沒有拿走那尊烏木神像,或者,你在幾個月前將烏木神像拿到海雲觀來的時候,向我們說實話,你現在都不用在這裡待著,可以回到家盡情的打你的遊戲,參加你口中的比賽。”

    “但是因為你的所作所為,很多人都已經失去了從危險中離開的可能,濱海市和整個西南,都已經淪為惡鬼地獄。”

    “因為你一人之過,千萬人承受災難。”

    監院在開口之前就已經做好了心理建設,告訴自己不可以動怒。

    但是當他真的提起此事時,想到從各方匯聚過來的消息,想起外面街道上的哭喊聲和絕望的求助聲,還有源源不斷的傳回來的,驅鬼者受重傷甚至身死的消息……

    他還是忍不住怒從心頭起。

    但凡這個年輕人在這半年中,有一次沒有隱瞞真實情況,而是儘快上報,或許都不會走到如此地步。

    監院想不通,為何年輕人對鬼神不懷有敬畏之心,眼見著荒廢神廟,甚至其中還有屍骸枯骨,卻也敢走進去,在那樣詭異的環境中,膽大包天的拿走祭祀禮器和鎮物。

    哪怕,膽小一點呢,哪怕,還殘留一點敬畏之心,不去搞什麼試膽遊戲,而是將那裡的異常告知西南的驅鬼者呢?

    但事已至此,不管說什麼都沒用了。

    監院甚至懷疑,是否這也在大道的計劃中。

    他無法窺視大道,也做不到大道無情,不偏不倚。

    他只想讓自己熟悉的人們,活下來,別死……

    見監院沉默不語,剛剛被監院說得惱羞成怒的母親,也不高興的開口反駁:“道長,話可不能這麼說啊,按你說的,難不成我家孩子是有心要害那些人嗎?”

    “他就是一個孩子,他懂什麼?都是無心之失,就不能輕拿輕放嗎?說兩句得了,怎麼你還蹬鼻子上臉說個不停了呢?要是嚇到他怎麼辦?”

    母親不滿的將孩子護在身後,梗著脖子向監院說:“就算有人死,和我家孩子有什麼關係?他不是一直坐在這呢嗎,這叫那什麼,啊不在場證明。和他沒關係的事情,就別把屎盆子往我家孩子身上扣,你這叫誹謗,小心我去告你。”

    “你們不是有那個什麼,道教協會嗎?我要去告你恐嚇,讓你當不成道士。”

    母親冷笑:“我家多聽話多乖的一個孩子,在你嘴裡怎麼就和那罪大惡極的殺人犯一樣了?別人死不死的,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見母親給自己撐腰,剛剛還被監院說得慫成一團的年輕人,也重新直起了腰桿子,理直氣壯的道:“對啊,他們自己找死,和我沒什麼關係。”

    “那些道士什麼的,他們不去不就不死了嗎?自己非要去,難道也是我的錯嗎?”

    年輕人暗暗翻了個白眼,這一天被關在海雲觀裡錯過了遊戲比賽所積攢的怨氣,讓他一時忘了之前烏木神像和同學死亡帶給他的恐懼,事情過了就忘了那時的情緒。

    他嘟囔了一句:“神經病。”

    小道童聽到了,年紀小比不得監院的養氣功夫,立刻被激怒了,一擼袖子就衝過去:“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你知不知道我師父也在西南,明天,明天我就沒師父了。你憑什麼這麼說!”

    小道童聲音裡都帶著哽咽,倔強的不讓眼淚從眼眶裡落下來。

    年輕人驚恐的大喊,手忙腳亂掏出手機對著小道童錄像:“快來看啊,道士打人了!還有沒有人管了,海雲觀打人了!”

    “我要把視頻發到網站上,讓所有人都來看看你們海雲觀的真面目!”

    小道童被激得心頭火氣,蒙足了一口氣像小牛犢一樣衝了過去。

    “打的就是你怎麼樣!反正我都快沒有師父了,這個道士我不當了又怎麼樣!就是要打你,打你!”

    小道童年紀小,但力氣可不小。

    日常在海雲觀打掃清潔,包攬雜事,跟隨師叔道長練功練劍,他在為以後獨當一面可以從鬼怪手裡拯救生命做準備,吃的苦都變成了他的力氣。

    母子兩個驚叫著和小道童扭成一團,場面一片混亂。

    監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天看地看鞋面,手裡電話一個個接起來,忙得沒有時間去管小道童。

    ——他清楚這孩子的心中悲憤。

    他也曾經經歷過這樣的時刻,眼睜睜看著師父和師叔們奔赴死亡,卻連挽留的藉口都沒有。

    監院甚至覺得,小道童就是很多年前的他,在完成他曾經因為剋制的理智而沒有完成的事情。

    但一通電話打進來,對面說出的話,讓監院本來緩和了的神情重新嚴肅起來。

    是一名西南的驅鬼者。

    他話語急切的請求監院,讓他前往白紙湖,增援官方負責人一行人。

    “西南現在已經是十死無生之地,你還是……”

    監院皺著眉想勸,卻被對方打斷了話語。

    “我知道!”

    那位年輕的驅鬼者哽咽著道:“我知道……因為那裡,是我師父身死之地啊!”

    在多年前的一天夜裡,一名著白衣的居士叩響了他們師徒家的房門。

    那時他揉著眼睛迷迷糊糊起身,就看到師父出門迎接,口稱乘雲居士,與那居士關係頗為親近。

    那居士也笑吟吟的,溫潤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