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晉江

    燕時洵看得分明, 鄭甜甜……不,謝姣姣,就站在窗戶後面, 曾經鄭樹木站過的位置上。

    工作間裡的爐火已經熄滅, 那些沒有完工的半成品模糊隱沒於黑暗之中,只能勉強看清骷髏和骸骨的輪廓,空洞黝黑的眼眶直直的望向院子裡被木雕偶人包圍的兩人。

    雖然間隔很遠,但燕時洵卻依稀能夠讀出那些空洞眼珠裡所表達的意思。

    它們在說……

    救我。

    因為活嘴活眼的緣故,這些木雕偶人無法自主的說話,而是喉舌被體內的機關控制。

    機關雖然賦予了木雕偶人如同真人一樣的動作,但也同樣控制住了它們, 讓它們無法自主的行動, 或是準確的表達自己的想法。

    燕時洵想起他之前在湖中戲院看到的那些木雕偶人,還有皮影博物館裡追殺南天等人的屍骸和皮影。

    它們的嘴巴一直開開合合, 想要對人說些什麼。

    只是因為它們猙獰詭異的外表, 讓所有人都下意識的以為, 它們是想要傷害生人,就連燕時洵最開始也是這樣以為。

    直到白師傅和鄭樹木,都分別拜託他救出對方,燕時洵再看到這些木雕偶人時, 才終於知道它們本來想要說的什麼。

    它們憑藉著本能追逐生人, 並非是想要用生人的血肉填滿自己木頭身體裡的空洞,而是在被幕後之人操控著追殺生人時,想要向節目組這些從外面來的人,尋求幫助。

    曾經對鄭木匠一家犯下過罪孽的村民們, 都被鄭樹木兄妹留在了村子裡, 即便死亡, 魂魄也被禁錮在木雕身軀裡,不得投胎和安寧,一日日重複痛苦。

    它們想要尋求一個解脫。

    但是……

    燕時洵冷漠的隔著滿院的木雕偶人,目光如刀鋒般尖銳,直直看向謝姣姣。

    無論是做過錯事而受罰的村民們,還是因為愧疚而甘願被利用的白師傅,他們都被謝姣姣操控,無法從白姓村子離開。

    雖然燕時洵還不清楚降生即為鬼嬰的謝姣姣,到底是怎麼在後續不斷的逃過天地捕殺的,按理來說,天地不會容忍鬼嬰這種一旦成長起來就即為可怖的存在,勢必會在鬼嬰覺醒力量之前,儘可能化解所有可能帶來的危機。

    但是謝姣姣卻活了下來,還長到了這個年歲。

    就像是惡鬼入骨相幾乎不可能活下來一樣,鬼嬰也是如此。

    每到中元節和鬼月,鬼嬰附近的邪祟鬼怪就會不由自主的被鬼嬰吸引,向它靠近,聚集起來的龐大力量,會引起驅鬼者的注意。

    而天地也會引導可能殺死鬼嬰的驅鬼者或事件靠近鬼嬰,鬼嬰到真正死亡為止,都會一直多災難。

    於是,成功活下賴的謝姣姣,就成為了天地無可奈何的存在。

    她本身就是由最純粹的鬼氣和怨恨構成,鬼氣籠罩村子,再加上鄭樹木和白師傅的幫助……

    白姓村子,已經是有來無回之地,在天地的掌控之外。

    是因為謝麟嗎?

    燕時洵所能想到的變數,也只有那個在田野間抱走了襁褓的小少年。

    以謝麟對於謝姣姣的保護和溺愛,恐怕就算他知道了謝姣姣的真實身份,也不會對她做些什麼,反而會愈發嚴密的將她保護在羽翼之下。

    就像現在,即便知道離開鄴澧的保護可能迎來危險,但謝麟還是義無反顧的選擇了向鄭甜甜尋求一個答案。

    ——他想知道,鄭甜甜和謝姣姣之間的聯繫。

    哪怕得知真相的代價,過於沉重。

    燕時洵沒有在院子裡看到謝麟的身影,也沒有聽到從房屋裡傳來任何聲音,他出於對謝姣姣的警惕,已經在心裡做出了最壞的打算。

    “謝姣姣,謝麟呢?”

    在將問題問出口的時候,燕時洵的心臟就已經被可能的真相壓得沉沉向下墜去。

    而站在窗戶後面的謝姣姣,看著被木雕偶人包圍卻依舊平靜從容的燕時洵,不高興的扯了扯手指。

    她細嫩的手指遠比常人靈魂,卻在最柔軟的指腹上帶著一層薄繭,而在她的掌心裡,握著數百根細長木棍搭建起來的小巧機關,像是木工匠人登峰造極的技藝所完成的心血之作,複雜精巧,足以讓任何見到它的人驚歎。

    也就是這樣小巧的機關,靈敏的操控著院落中的木雕偶人,讓原本行動遲緩的偶人,都立刻撲向燕時洵兩人。

    謝姣姣恨恨的咬住了唇瓣,看著燕時洵的眼神帶著憎惡。

    憑什麼這個人可以看起來這麼平靜?為什麼不害怕,為什麼不求饒!她想看的不是這樣的場面!

    她想看到所有人都畏懼於她,再也沒有人膽敢傷她分毫,那樣,那樣才對!

    謝姣姣沒有回答,但是木雕偶人猛然的攻擊,卻已經代替話語,給了燕時洵答案。

    他頓時心裡一痛,知道謝麟已經可能出事了。

    燕時洵靈敏的一側身躲過眼前木雕偶人的攻擊,身姿如流風迴雪,在轉身時迅速回手扣住偶人的脖頸,全憑著肌肉記憶下意識反擊,用了十足十的力氣,便聽到“咔吧!”一聲。

    偶人的脖頸被捏碎。

    木雕的頭顱立刻從身軀上脫落,重重砸在了地面上。

    與此同時,腐臭的血液從木雕的身軀中噴薄而出,猝不及防之下,濺了燕時洵一身。

    他錯愕的看去,就見失去了頭顱的木雕偶人並沒有倒下。

    和生人不同。

    即便沒有了頭,也只是讓偶人的行動慢了幾拍,身軀似乎在茫然的尋找著頭顱的蹤跡,原本伸向燕時洵的手,也迷茫的去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脖子。

    但也正因為木雕偶人的這一傾身,讓燕時洵看清了它失去了頭顱後的身軀內部,並非如他所想是木質的。

    而是……腐爛血紅的肉。

    一瞬間,燕時洵的眼眸大睜,意識到了什麼。

    這些木雕偶人從來就沒有渴求過生人的血肉,因為它們中空的木質身軀中,一直都放著它們本來的血肉。

    ——那些死去的村民,他們的屍體恐怕並沒有得到安葬。

    而是被塞進了木雕中。

    民間常說,入土為安。

    但鄭樹木兄妹對村民們的滔天恨意,讓他們不肯讓村民們得到哪怕一丁點的安息,自然也不會將村民們的屍骸好好安葬。

    他們就是要村民們即便死亡,也要經受著魂魄和身軀雙重的折磨。

    魂魄在皮影戲中日夜回憶受苦,身軀則被風吹雨打,漸漸腐爛卻得不到安寧。

    所以那些村民們,才會不惜向不知根底的陌生人求助,也想要離開這裡。

    ——眼看著自己的血肉腐爛,是何等的酷刑。

    就在燕時洵走神思考的幾秒內,旁邊又有木雕偶人被謝姣姣操縱著撲了過來。

    燕時洵眼角的餘光瞥見了偷襲的偶人,但不等他做出反應,就見長臂從身邊伸過來,一把將他拽到身後,結實的臂膀將他密不透風的護住。

    隨即,那具本來想要撲向燕時洵的偶人,就在鄴澧的手掌下破碎成了數段,“嘩啦!”一聲,摔在地面上。

    腥臭的血液在地面上肆意蔓延,卻避讓過了鄴澧所站立之地。

    像是惡鬼在本能的畏懼著鄴澧。

    見此場景,無論是注視著這邊的謝姣姣,還是周圍的木雕偶人,俱是一愣,沒想到這個之前存在感並不強甚至讓所有鬼怪都忽略的人,竟然強到這種程度。

    在鄴澧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時,除了燕時洵之外,沒有任何人神鬼能夠發現他的存在,更何況此時本就到處瀰漫著濃郁的鬼氣。

    鄴澧站立在其中,便如木藏於林。

    但是,當鄴澧不再對人間留有這最後的一絲溫柔,將原本遮蔽鬼神真身的那一層假象抽離掉。

    沒有任何鬼怪能夠忽略他的存在。

    即便被謝姣姣操控著,那些木雕偶人仍舊下意識的在往後退,想要盡力遠離鄴澧。

    燕時洵注意到了那些木雕偶人的動作,他挑了挑眉,目光瞥向鄴澧,用眼神示意他。

    鄴澧立刻含笑微微眨了下眼眸,默契十足的穩步上前,將周圍包圍著他們的木雕偶人全部反向包圍,任由偶人如何顫抖著發出木頭相撞的“咯咯”聲,也密不透風的將它們置於自己的掌控中。

    燕時洵則藉此機會立刻向前,繞開了木雕偶人走向房屋,步履平穩不見一絲慌亂。

    就好像現在掌控局勢的,不是以鬼氣遮蔽天地構築了整個皮影戲的謝姣姣。

    而是他。

    “謝姣姣,謝麟是你的哥哥沒錯吧?”

    燕時洵語調平穩,甚至帶著笑意,像是根本沒有在乎謝麟的生命,但視線卻直直的落在謝姣姣身上。

    “謝麟丟過一個妹妹,他為此瘋了大半輩子。”

    燕時洵堅定沉穩的將之前從宋辭那裡聽到的真相,一字一頓的說給謝姣姣聽:“謝麟在妹妹失蹤的那一天開始,就瘋了。”

    “他找過全國所有的地方,放棄了自己的事業,花費了全部的金錢和時間,到所有可能有他妹妹在的地方去尋找,不相信別人對他說的妹妹已死的話,只拼了命的去找妹妹。”

    “他活得像個乞丐,不,比乞丐還要不如。乞丐最起碼還有偶爾的幸福可言,但謝麟卻生活在痛苦中幾十年,從來不得解脫。”

    “他因此患上了嚴重的心理疾病,十幾次試圖自殺甚至多次走失。很多時候他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卻還牢牢的記著,他要尋找他失蹤的妹妹。曾經風光無限的歌神,卻淪落到比乞丐還要落魄憔悴的模樣。”

    “他逢人就問:你見過我的妹妹嗎?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姑娘。”

    “謝麟他啊,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哥哥。”

    燕時洵的話語穿透黑暗,傳進了房屋中。

    被謝姣姣抱在懷裡的小木偶人垂著頭,卻在聽到燕時洵的聲音時,手臂晃了晃,似乎有所感應。

    謝姣姣看著院子中紛飛的木雕四肢和腥臭血液,還有在這樣殘酷景象中依舊穩步向她走過來的燕時洵,恨得咬緊了嘴唇,留下一排深深的牙印血痕。

    “你知道什麼!”

    謝姣姣聲音尖利的大喊:“一個驅鬼者,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嗎?你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

    “是哥哥,哥哥先離開我的!”

    很多年前血肉紛飛的畫面,重新出現在謝姣姣腦海中,她歇斯底里的朝著燕時洵質問:“你根本就不是我,也不知道我都經歷過什麼,你憑什麼為他們說話反而指責我!”

    “我根本就沒做錯什麼,一直都是你們逼我的!”

    燕時洵將幾十年前的綁架案翻出來,準確無誤的踩中了謝姣姣的痛處,令剛剛還從容的小女孩逼到崩潰,露出了平靜表面下一直都沒有熄滅過的憤怒和怨恨。

    整個房屋院落都劇烈的顫抖了起來。

    濃郁的鬼氣裹挾著颶風,從房屋中向外席捲而來,毫不留情的摧毀所經過的一切。

    鄴澧頓時眉眼一厲,強橫的鬼氣直衝燕時洵而去,將他牢牢護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