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晉江

    在木工的問題上,他出乎燕時洵意料的誠懇。

    “沒有燕先生說的那麼厲害哈哈,我父親和祖上能做到,但我不行。”

    鄭樹木說:“這都是我見過很多次的人,按照你們城裡的說法,就是有模特。”

    “活嘴活眼木雕,最講究的就是逼真,為了讓五官手腳都能動起來,必須要讓木雕和真人達到同樣的比例和狀態,模擬真人的動作軌跡,這樣才不會讓木雕內嵌的機關出現卡頓的問題。”

    說起這個,鄭樹木有些愧疚:“怪我小的時候太貪玩,沒有沉下心來和我父親好好學這些,後來想要學,也沒有機會了,只能從殘本上自己揣摩推敲,做出這樣高不成低不就的東西,沒有真人比照就什麼都做不出來。和祖輩的技藝比,我實在是丟人了。”

    燕時洵:……鄭師傅,你知道什麼叫凡爾賽嗎?要是連這種技藝都叫丟人,那其他木匠師傅算什麼:)

    燕時洵覺得,鄭樹木和張大病一定有共同話題可以聊,這兩個凡爾賽而不自知的人。

    好在燕時洵也發現了鄭樹木的特點,只要和他談起專業性的問題,他就會格外的真誠。

    所以燕時洵果斷改變了策略,從木工方面入手,做出一副自己對木工感興趣的模樣,藉此姿態自然的向鄭樹木問出了很多話。

    就比如,這尊沒有完工的木雕,確實雕刻的是白師傅。

    不僅如此,院子裡那些已經是成品的活嘴活眼偶人,雕刻的無一不是村民。

    他們大多數都已經死亡,是鄭樹木在很多年前雕刻的。也有一些,是鄭樹木懷念以往和他們相處的時光,所以將他們雕刻成木雕,以此來紀念。

    “可是,白師傅已經不怎麼見外人了?”

    燕時洵頗為遺憾的道:“可惜了,我們本來是要參觀皮影的,沒能親眼看到皮影的傳承人,實在是有些遺憾。鄭師傅你以白師傅為模特做木雕,現在還能看到他嗎?”

    “能吧。”

    鄭樹木仰頭想了想,也拉過燕時洵旁邊的椅子坐下,一手捧著熱水,火紅的爐火映亮了他的臉頰。

    兩人守著暖意盎然的爐子,喝著熱水,耳邊是柴火燃燒噼裡啪啦的聲音,在這樣的環境下,竟然也有了老朋友對坐閒聊的模樣。

    “燕先生要是想見白師傅的話,剛好明天我要去白師傅家,燕先生也可以跟著我一起去。”

    鄭樹木好奇的問道:“燕先生對皮影竟然這麼感興趣嗎?”

    燕時洵搖了搖頭:“我只是覺得,無論是鄭師傅你還是白師傅,傳承了這麼久的文化就此失傳,實在是有些惋惜。誰願意看到好的東西被摧毀在眼前呢?太可惜了。”

    “因為,是時候了啊。”

    鄭樹木說:“燕先生既然是驅鬼者,那應該也有家學傳承或是師承吧?我還以為,燕先生會懂這種感受。”

    “每個時代都有它自己的文化,而已經脫離了時代的,或者存在的本身就象徵著罪孽的東西……沒有繼續留存下來的必要。”

    鄭樹木說這話時,就連臉上的皺紋都繃得緊緊的。

    雖然他之前在談及木工時顯得尤為熱情,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愛著自己的手藝。但是此時在說起讓技藝失傳,他卻顯得格外的冷酷不近人情。

    比起理智,他更像是憤怒到極致後的壓抑。

    燕時洵抿了抿唇,因為鄭樹木的話,也重新想起了很多年前,還是濱海大學大一學生時的自己,在聽到李乘雲的死訊傳來時,是如何的憤怒。

    再理智的人,也無法永遠都保持絕對的理智冷靜。

    只要是人而不是機器,就有著自己在意的事物和軟肋。

    而燕時洵曾經的世界裡,唯一駐足的,只有李乘雲。

    不管是被鬼怪威脅了生命的委託者,還是身邊的同學或鄰居,於燕時洵而言,都不過是過客。

    他很清醒的知道,他們之間的感情不會太深刻,萍水相逢,一觸即離。

    但是李乘雲不一樣。

    在那個集市上,李乘雲笑眯眯的在還是個小少年的他面前蹲下來,從那一刻起,他有了家,也有了心安的歸處。

    燕時洵不可被觸碰的柔軟,是李乘雲。

    當李乘雲的死訊傳到他耳邊的時候,他只覺得那一刻,整個世界都失去了存在的必要。

    燕時洵想過要為李乘雲復仇,可是李乘雲殉身於自己所堅持的道,他明知道自己會死,卻從來沒有動搖過,向著必死的結局前進。

    除了將李乘雲的屍骨安葬,燕時洵連能夠為李乘雲做的事情都沒有。

    李乘雲甚至沒有給他留下一句話。

    他們之間最後一句話,是在元宵節的那一天,李乘雲站在院子門口,看著燕時洵離開家前去學校的身影,攏著袖子笑著對這個弟子說,明年一定親手給他做元宵吃。

    明年一定。

    一定……

    從那之後,李乘雲的死亡,成了燕時洵不可提及的痛,甚至因此而連帶著將濱海大學也一併劃入了不願回憶的範圍,只要稍稍想起,那時的情緒就會鋪天蓋地的蔓延上來。

    在和張無病一起辦完了李乘雲的葬禮之後,燕時洵枯坐在無人的院子裡,也曾有過那麼一瞬間,想過就此放棄成為驅鬼者。

    他很清楚,自己是在遷怒。

    但是他無法剋制。

    濃烈的悲傷之下,燕時洵甚至將他們所修行的道,也歸入了李乘雲的死因中,也有“要不乾脆就讓它失傳吧”的想法一閃而過。

    雖然他很快就收拾好的自己情緒,沒有讓自己動搖太久。

    等再次回到濱海大學時,他已經看不出任何不對勁的地方,沒人知道他曾經也有過那樣痛苦和動搖的時光,甚至不理智的遷怒於李乘雲死亡時周圍的所有因素。

    而現在,鄭樹木的話,重新勾起了燕時洵的記憶。

    “我師父……是一位值得敬佩的驅鬼者。”

    燕時洵微微垂下眼睫,聲音低沉:“鄭師傅你說的沒錯,我確實有師承。在很多年前我師父死亡的時候,我也曾想過,要讓導致了我師父死亡的這份力量就此失傳,憤怒的不想讓它繼續傳承下去,所有的孤本古籍也乾脆一把火燒掉。”

    “我師父為了保護其他人而死,可是對我而言,在師父和其他人之中,我更想要我師父活下來。其他人又與我何干呢?他們沒有教導愛護過我,我為何要保護他們?這不是正確的因果。”

    燕時洵緩緩搖頭:“但是我很快就發覺了自己想法的偏激。”

    “師父死後,我就算是不想出師,也只能獨當一面。那時候我還年輕,其實很多東西都還沒有學,毫無防備就要面對殘酷的世界,再也沒人幫我遮風擋雨,也沒人會在驅鬼的時候,就站在不遠處守著我,在我體力不支或者不敵的時候,出手幫我,再搖搖晃晃揹著我回家。”

    “有時候要面對的鬼怪太強了,遠非那個時候的我可以應付的。但是,我身後只有需要保護的弱者,沒有退路。”

    燕時洵眨了眨眼眸,在明亮的爐火映照下,那雙本鋒利的眼眸瀲灩波光,眼神複雜。

    在鄭樹木就像是蚌殼打開的蚌,露出他的弱點時,燕時洵乘勝追擊,想要讓鄭樹木在情緒被刺激的情況下透露出更多的信息,也因此將自己的經歷說了出來,想要藉此引起鄭樹木的共鳴,讓他在共情的同時說出更多。

    但是燕時洵沒有料到的是,即便他本身是出於理智的目的,可是在說起李乘雲的時候,還是讓他本身也動了真感情。

    那確實是一段艱難的歲月。

    李乘雲走的太早,燕時洵的出師完全是迫於無奈。

    在同齡的驅鬼者還躲在他們師父的身後觀摩時,燕時洵就已經獨身行走於鬼怪之中,受傷了還是遇到了危險,能夠依靠的,都只有他自己而已。

    那段時間,燕時洵迅速成長變強。

    他的每一次成長,都伴隨著身上多出來的傷疤,每一條經驗背後,都有著他的受傷和疼痛。

    某次暴雨的夜裡,燕時洵在殺光了凶宅裡的惡鬼後,帶著滿身的血跡傷口,漠然從大門走出來時,剛好看到另外一位大師在斥責自己的弟子。

    可是,即便那位大師氣急敗壞,也沒有忘記幫他的弟子撐一把傘。

    燕時洵站在原地看了很久,任由暴雨沖刷走自己身上的血跡,直到那對師徒消失在雨幕中,他才冷漠轉身,扶著牆壁忍著劇痛,一步一步挪回家。

    他是惡鬼入骨相,但是他每一分力量,都成長於實戰之中。

    天地給了他絕頂的天賦和相對應的危險,他則踐行自己的道,將這份天賦發揮到了極致。

    即便在很多年過去的現在,燕時洵已經遠比任何一位驅鬼者更加強,再沒有鬼怪能夠輕易傷到他,他可以遊刃有餘的行走在陰陽之間,群鬼退卻。

    他甚至可以在閒聊時,用輕鬆的口吻重新提及舊事。

    但是,他曾經經歷過的痛苦,也都是真的。

    鄭樹木沒想到燕時洵還有這樣一段經歷,在聽到他毫不在意的用最淺淡的字眼說出來的時候,鄭樹木愣了好久。

    他看著燕時洵,卻在這個年輕而堅定的驅鬼者身上,恍然看到了另外一個人。

    那個人一襲白衫,攏袖站在院門外,笑顏揚聲喊,樹木兄。

    那人知道他做過什麼,可是在他滿心戒備和憤怒時,看向他的眼神平淡無波,沒有任何鄙夷或譴責。

    好像他做過的那些事,天經地義。

    所以,當那人說“樹木兄你來幫我,我們一起做這件事”的時候,他毫不猶豫的點了頭。

    他很清楚自己滿手鮮血,即便他並不曾後悔,卻也知道公序良俗本應該是怎樣的,不論有何起因,他所做的事情已經遠遠超出了世俗能夠理解的範疇。

    可那位驅鬼者,看著他的目光裡,卻沒有任何異樣。

    依舊清澈純粹,閒雲野鶴。

    那人笑言,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那人說,樹木兄,天地永遠留有一線生機,不要放棄。

    那人說,樹木兄,你還可以有另外一種選擇……幫我一起,撐起將傾的天地。

    所以,即便那人已經離開了很久,他依舊遵循著那人曾經對他說過的話,留在這裡,守著這一切。

    鄭樹木神情恍惚的看著燕時洵,良久,他忽然問:“燕先生,你的師父……姓什麼?”

    燕時洵驚訝的挑了挑眉,但還是如實以告:“先師姓李。”

    鄭樹木的眼睛瞬間睜大,連呼吸都停滯了。

    房間裡瞬間寂靜。

    鄭甜甜不知道在客廳裡做什麼,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於是整個房屋中,雖然爐火燒得正旺,暖意融融,卻依舊陷入了死寂之中。

    兩個人相對而視,一時間誰都沒有先說話。

    鄭樹木眼神複雜,似乎有很多話想說。

    但他動了動嘴巴,卻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向旁邊瞥了一眼,沒能說出口。

    就在這時,院子的大門被叩響,清貴溫潤的男聲從外面傳來。

    “燕先生,你在這裡嗎?”

    謝麟屈指叩響大門,站在門外耐心的等待著回應:“燕先生,晚飯已經做好了,再等等就冷了。”

    工作室裡的兩個人也從剛剛詭異的氛圍裡脫離出來。

    燕時洵笑著向鄭樹木微微頷首:“看來是我朋友來找我了。”

    他不緊不慢的站起身:“謝謝鄭師傅陪我逛了村子,還給我講了這麼多木工知識,很有趣。”

    鄭樹木也隨之起身:“我送送你。”

    院子的大門緩緩打開。

    謝麟本能的抬頭看去,卻沒有看到燕時洵的身影,反而和院子裡整整齊齊看過來的木雕偶人對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