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晉江

    燕時洵能夠看得出來, 鄭樹木在說起鄭甜甜害怕火的時候,本來淳樸的面容剋制不住憤怒的扭曲了一瞬。

    除了對鄭甜甜的疼愛憐惜,還有對此事的憤怒。

    燕時洵不由得猜測, 是否是當年發生了什麼事情,才導致的鄭甜甜害怕火焰,也讓疼愛妹妹的鄭樹木會有如此複雜的神情。

    就比如,一場燒燬了一切的大火。

    如果當時鄭甜甜就在房子裡,而他們的父母死於火災, 那麼鄭樹木的一切反應, 似乎就能說得通了。

    牆壁上的焦黑和火燒的印痕已經逐漸淡化, 看起來火災已經過去一段時間了。

    倒也對得上鄭樹木說過的他學習木工的時間點。

    不過, 鄭樹木明顯不願意提起這個話題。

    他只說了一句鄭甜甜怕火, 然後就重新笑了起來,轉身去拎爐子上的熱水壺, 準備給燕時洵倒水沏茶。

    但是鄭樹木臉上有些勉強的笑容,還是透露出了他本來的情緒。

    燕時洵默不作聲,卻將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裡。

    他做出一副隨口閒聊的模樣,關切的道:“冬天這麼冷,別凍到甜甜。鄭師傅沒考慮帶甜甜去看醫生嗎?也不能一直這麼下去。”

    在提起妹妹的時候,鄭樹木總是會露出比別的時候更多的情緒。

    就好像他平時那副淳樸的面容只是一張面具,既掩蓋了他所有的真實,也約束了他自己。

    只有在有關鄭甜甜的話題上, 鄭樹木才有了真實感。

    聽到燕時洵的話,鄭樹木原本拎起水壺的動作頓住。

    他怔怔的看著眼前的爐子, 火焰跳躍著倒映在他的眼睛裡, 沒有人說話的房間裡, 只剩下了噼裡啪啦的燒柴聲。

    良久, 鄭樹木才緩緩搖了搖頭,嘆息般道:“沒用的。”

    “甜甜她……這輩子,都只能這樣了。”

    鄭樹木的聲音哽咽:“怪我,怪我沒有保護好甜甜和母親,是我的錯。”

    燕時洵看出鄭樹木在說起鄭甜甜和母親的事情時,心理防線已經有潰敗的趨勢,因此乘勝追擊,沒有放過這樣好的機會。

    不過,未免打草驚蛇,他也沒有表現得過於急切,而是像尋常人在聽說別人的悲慘經歷時所表現出的同情心和好奇。

    燕時洵嘆息了一聲,從椅子上起身走到鄭樹木身邊,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把甜甜照顧得很好,她一看就是個好孩子。”

    “不過,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別這麼早就放棄希望,去醫院看看,說不定還來得及。”

    燕時洵也沒指望鄭樹木能一問就說出全部的真相,畢竟在皮影戲裡,鄭樹木連個真正的人都算不上,他又怎麼會無緣無故的相信鄭樹木。

    所以,他一邊語氣低沉關切的說著話,一邊仔細的觀察著鄭樹木的表情。

    比起語言,肢體和環境帶來的線索,才更加接近真相。

    燕時洵發現,他在提起當年的事情時,鄭樹木的神情極為痛苦,像是墜入了過往的回憶中。

    不過,鄭樹木在聽到燕時洵說去醫院的時候,卻完全沒有動容。

    一個疼愛妹妹的哥哥,在什麼情況下才會有這樣的反應?

    ——鄭樹木很清楚,鄭甜甜害怕火這件事,醫院解決不了。

    這個村子怎麼說都經歷過一段黃金時期,和外界多有接觸,而鄭樹木也是從村外來這裡定居的,不存在一輩子不出村子,不清楚醫院的情況。

    火克金,金克木。

    鄭甜甜……一個木匠世家的女兒,與木息息相關,畏懼火。

    燕時洵的心裡有了結論,猜測鄭甜甜並不是因為當年的火災而導致的心理問題,而是本身的存在就是木屬性,因此才會怕火。

    這應該也是鄭樹木帶著他剛走進院子時,房屋一片漆黑的原因。

    村子沒有電,用的還是最原始的照明和取暖方式——火焰。

    燕時洵並沒有直截了當的向鄭樹木詢問,驗證自己的猜測。

    他沒有打擾明顯陷入回憶中的鄭樹木,而是趁此機會,迅速觀察著周圍的環境。

    作為一個木匠的工作室,這裡比客廳裡擺放著更多的木料和半成品。

    只不過,這裡的半成品,與院子或客廳裡的,都是不同的風格。

    這裡更像是院子裡那些活嘴活眼偶人的加工廠。

    也得益於此,所以燕時洵才能如此直觀的,看清了外面那些偶人的本來構造。

    燕時洵是第一次聽說活嘴活眼木雕,在此之前,他對木雕的印象,一直都是一整塊巨大的木材刨花雕刻,一氣呵成。

    但是現在他卻看到,鄭樹木所採用的手法,並非他之前所想,而是使用了拆分組合的方式。

    就像做一個活生生的人那樣,先建立骨骼,然後在此之上,再填充血肉,最後蒙上一層皮。

    雖然現在這堆木料還是各不相干的一堆,但是在燕時洵的腦海中,他已經根據那些半成品留下的卯榫接口和斷面,迅速判斷出了它們本來的作用和應該存在的位置,並且在腦海中將這些零件拼湊了出來,實時模擬出了整個組合過程。

    然後,即便是見過其他木匠雕刻過程的燕時洵,也不由得驚歎於這種技藝的精湛高超。

    在骨骼之上重新構建四肢和軀體,將另外雕刻好的頭顱手臂等部件組裝好之後,再在這上面雕刻如同真人皮膚的紋理,仔細刻畫的五官上,就連眉毛眼睫都根根分明,嘴唇上的乾裂起皮的小細節都沒有放過。

    正因此如此,所以每一個偶人的臉才會完全不同,各有各的鮮明辨識點。

    燕時洵還看到了其中一個擺放在臺子上的上半身,雕刻的是一個老人。

    雖然他的臉還沒有完全雕刻完成,但是他稀疏凌亂的頭髮,疏於打理的鬍子,臉上的皺紋,還有樣式陳舊且褶皺的衣服,這些小細節不僅表明了老人的年齡,還將他並不舒心的處境也表現了出來,栩栩如生。

    燕時洵驚歎於鄭樹木的技藝之高超,同時也意識到,鄭樹木的觀察能力細緻入微,並且很可能對人們的心態也揣摩得透徹。

    不然的話,鄭樹木不會將老人雕刻得如此生動傳神。

    而拋開鄭樹木兄妹身上的詭異之處,不談目前的情況,這也是燕時洵第一次與這樣出神入化到堪稱絕頂的技藝如此近距離的接觸。

    當他直面鄭樹木的作品,忽然覺得,自己的魂魄也被觸動了。

    這是機器永遠也取代不了的東西。

    匠人在長時間的雕刻中,不僅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和精力,將自己對作品和人間的理解全部融化在每一道一劃中,也相當於將自己的精魂融入其中,賦予了原本是死物的作品以生命力。

    木材有陰寒與溫潤之分,人也有。

    而匠人在與樹木漫長的相處中,準確的掌握住了每一種木材的特點,並將木材的特製也帶進了作品中,以此來將表現出來的人物走獸,更加像是鮮活的新生命。

    燕時洵本來只准備在鄭樹木沒有注意的時候,看清工作室的情況,但是他沒想到,自己反而被這些半成品吸引,沒注意到鄭樹木已經回過了神來。

    鄭樹木看到燕時洵一副對這些作品很感興趣的樣子,也很高興。

    像是曲高和寡之人,終於遇到了能夠聽懂他所想要表達之物的人。

    “燕先生也對木雕有興趣?”

    鄭樹木笑著指了指燕時洵正看著的那尊老人半身像:“這還是個半成品,本來是想今天完工的,不過現在看來,工期要拖延了。”

    “這個作品做好之後,鄭師傅還是要放在院子裡嗎?”

    燕時洵有些惋惜:“如果將它運出村子,讓更多人看到它……”

    “不啦。”

    鄭樹木笑得輕鬆,卻眼帶感慨:“它註定是要失傳的,讓那麼多人看到又有什麼用?”

    燕時洵驚訝的看向鄭樹木。

    類似的話,他之前在另一位傳承人那裡聽到過。

    按照白三叔所說,作為西南皮影第二十八代傳人的白師傅,就有想要讓皮影失傳的想法。

    鄭樹木竟然也想讓自己的技藝失傳……

    他之前分明說過,他是在對皮影失去興趣之後,繼承的祖傳木工手藝。

    在經歷過那麼多人生變故之後,繼承自父輩的手藝,原本應該是將鄭樹木從深淵中拉上來的一根魚線,讓他不至於迷失於痛苦絕望之中。

    可是,鄭樹木卻如此堅定的說,他要讓祖傳的手藝失傳。

    就算鄭樹木沒有後代,也沒有讓鄭甜甜學習木工的打算,那他也完全可以收徒,只要想,有很多種方法可以讓這份手藝傳承下去。

    可鄭樹木統統拒絕考慮,鐵了心要失傳。

    並且最讓燕時洵覺得奇怪的,是兩位傳承人,竟然都有一樣的想法。

    當時他在博物館裡看到的那張海報上,除了鄭樹木和白師傅以外,其他五位皮影匠人都已經死在了很多年前,甚至變成了鬼魂,被幕後之人操縱著活在皮影戲裡,痛苦的懲罰看不到盡頭。

    但是還活著的兩個,卻異口同聲的說要讓各自的傳承失傳……是巧合嗎?

    還是說,這兩個人之間,有著他現在還不清楚的聯繫?

    燕時洵將自己的疑惑掩飾得很好。

    即便他攢了滿心的疑惑,但從他的面容上卻半點也看不出來,他依舊在笑著聽鄭樹木向他介紹著堆滿了工作室的木雕。

    聽著聽著,燕時洵也察覺到了鄭樹木所表現出來的性格,和他對鄭樹木的猜測,存在有一定的偏差。

    或許,鄭樹木表現得這樣熱情,是因為很長時間都沒有人能和他說話,也沒有人能夠聽他滿懷自豪和熱情的介紹這些木雕作品,聽他將每一種技藝之間的區別。

    他滿身才華,本該成為被眾人尊敬的木工大師,揚名一方,卻甘願囿困於這個小村落中,陪著妹妹住在曾經發生過火災的房子裡。

    可能,鄭樹木也是寂寞的,可是偏偏他連這樣的話也不能對任何人說。

    鄭樹木對著木雕侃侃而談的時候,燕時洵就靜靜的注視著鄭樹木,從他每一個最細微的表情中,慢慢揣摩著這個人。

    在皮影博物館裡,除了海報,燕時洵還看到了當年雜誌對幾位皮影大師的介紹。

    當時白師傅曾經提到過,為了提升西南皮影,取長補短,他邀請了一位木匠來村子裡。

    可是後來,海報上無論是白師傅,還是當年要比現在年輕很多的鄭樹木,兩個人的神情都陰鬱沉寂。

    而那些皮影大師死亡後的現在,站在他面前的鄭樹木,卻比那個時候要開朗和快樂很多。

    像是將生命中沉重的東西徹底放下了,原本的絕望和痛苦,就都變成了輕鬆和對未來的期盼。

    燕時洵不知道這是否是鄭甜甜帶來的改變,不過,他看著那具只有半身的老人木雕,卻忽然發現——

    這老人……好像和之前海報中的白師傅有些相似?

    因為鄭樹木還沒有將老人的五官完全雕刻出來,再加上燕時洵本身並沒有親眼見過白師傅,只看到過很多年前白師傅印在海報上的臉,所以給辨認增加了很多難度。

    但是不管人如何變老,面貌如何改變,骨骼的走向卻是不變的。

    眉骨,鼻樑,下頷……這些都可以作為辨認出一個人的證據。

    “鄭師傅,這位老人是你見過的人嗎?”

    燕時洵狀似不經意的詢問道:“實在是太逼真了,像是真的有這個人存在一樣。如果是憑空想象就雕刻出來的,那鄭師傅的技藝真的是超出了我的認知,木工竟然能到達這個高度。”

    鄭樹木連忙擺手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