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晉江

    鄭樹木輕輕搖了搖頭。

    這個中年的漢子,聲音都混雜著哭腔帶來的沙啞。

    “我的齊天大聖,死了。”

    “所以我也不再喜歡皮影。”

    燕時洵看得出來,不管這裡是現實還是皮影,此時鄭樹木所流露出的,都是未加修飾的他本身的真實情感。

    他因為鄭樹木的那句“齊天大聖死了”而微微皺起了眉,隱約覺得哪裡不對。

    不管是故事中的齊天大聖,或者是幕布後的皮影人物,都不應該死,但是這卻成為了改變鄭樹木的節點,讓他討厭起了原本喜歡的東西……

    “不好意思燕先生,讓你見笑了。”

    鄭樹木忽然出聲,打斷了燕時洵的沉思。

    他抱歉的朝燕時洵笑了笑,道:“人到中年就這樣,喜歡傷春悲秋,喜歡回憶以前。燕先生這麼年輕,一定不耐煩聽我說這些吧?”

    “每次我說起以前的事,我妹妹就生我的氣,時間長了,我也不說了。沒想到今天和燕先生一見如故,竟然多說了這麼多話。”

    鄭樹木說著說著,忽然頓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麼。

    他看向燕時洵的眼神在黑暗中微微變得幽深,卻只是一閃而過,隨後就像是自嘲般搖了搖頭,否定了自己剛剛的猜測。

    怎麼可能呢……那位先生已經死了,不會是他。

    “燕先生的父親也一定對燕先生很好吧。”

    鄭樹木像是為了掩飾自己剛剛的失態,想要轉換話題:“我能看得出來,燕先生一定有個好出身,燕先生的父母很好的教導了燕先生,才培養出了這樣的人物。”

    雖然明知道鄭樹木說這番話,只是在禮節性的誇讚,實際上並不瞭解自己的情況。

    但燕時洵還是愣了一下。

    在別人提起父母這樣的字眼時,他的第一反應並不是多年前將他拋棄在集市上的親生父母。

    而是李乘雲。

    鄭樹木只猜對了一半,他沒有好的出身,卻在命運拐點的地方,遇到了為他撐起了天地的人。

    灰白色的長袍穿在李乘雲清貴瘦削的身軀上,即便肩膀單薄,但是當還是個小少年的燕時洵從背後仰頭看去時,卻覺得那道不甚結實的背影,像是天地般遼闊磅礴。

    為他阻擋風吹雨打,也為他撐起了將傾的天地,給了他一個歸處,也讓他有了想要抵達的大道。

    若說是父親……

    燕時洵緩緩柔和了眼眸,唇邊不自覺露出了笑意:“那確實是一位承擔了父親職責的人,我敬愛於他。”

    鄭樹木只是隨口一說,卻沒想到燕時洵真的給出了反應,反而讓他愣住了。

    兩人已經走到了鄭樹木家的旁邊,向另一側拐去就是白三叔的家。

    但是神使鬼差的,鄭樹木想起多年前的那位先生,又看著眼前的燕時洵,只覺得眼中兩人的身影相重合,在這昏暗的村莊裡,簡直像是金烏墜了深夜,熊熊燃燒的火焰燒盡一切邪祟。

    鄭樹木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能說出讓燕時洵回白三叔家的話,而是指了指自己身後的大門:“燕先生要去我家坐坐嗎?”

    燕時洵聞言,頗有些驚訝的挑了下眉。

    他沒想到鄭樹木會主動將探查的機會遞給他。

    雖然鄭樹木一路的講解看起來很是貼心和詳盡,但是實際上,這卻反而限制了他的行動,讓他無法看到各家院落中的情況。

    有外人在身邊,警惕心重的他很多事都做不了。

    因此,燕時洵是認為鄭樹木有可能是幕後之人派來監視和限制他的。

    燕時洵本來打算等探查過那些已死皮影大師的家之後,再在入夜之後所有人都睡下時,再潛入鄭樹木家看看情況。

    不過既然有了機會,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鄭樹木會這樣做,但燕時洵還是從善如流的應了下來。

    在走近鄭樹木家的房子後,燕時洵才看清,那些黑色的磚石並非只因為年代久遠,而是被火灼燒過。

    從牆面上遺留的痕跡來看,這裡曾經發生過火災。

    鄭樹木推開門邀請燕時洵,一回身就看到了燕時洵的視線落處,他笑笑道:“我家以前發生過火災,不過我和我妹妹都戀舊,就沒有推了房子重蓋,一直就這麼將就著住著。”

    “甜甜,哥哥回來了!”

    鄭樹木提高了聲調往裡面走,在房屋院落的一片漆黑中,熟練的摸黑將旁邊的蠟燭點亮。

    “這丫頭,肯定又把爐子熄滅了。”

    鄭樹木笑著搖了搖頭,小聲嘟囔著,卻沒有生氣的意思,反而語氣縱容,像是真心疼愛妹妹的哥哥。

    “燕先生見諒,從那場火災之後,我妹妹就特別怕火,我一不在家,她就把家裡的火全撲滅了。”

    鄭樹木無奈又頭痛的道:“這丫頭真是讓人操心,也不知道要是我不在了,她怎麼能照顧好自己。”

    燕時洵只是抽出了一部分注意力應付著鄭樹木,嘴上說著套話應和著鄭樹木,但是眼睛卻已經落在了其他地方。

    最開始走進院子裡時,一股松油的味道就撲鼻而來,但猛地從光亮的地方進入黑暗裡,燕時洵看不清周圍的事物。

    直到鄭樹木點了蠟燭,燕時洵這才發現,這整個院子裡,包括房子的窗戶後面……

    竟然全是各式各樣的木刻偶人!

    這些偶人大小形態各不相同,無論男女老少,每一個都被雕刻得活靈活現,五官生動的表現著各自的喜憎愛恨,就連一道衣服皺褶都極盡精細的刻畫,真實感撲面而來。

    乍一看去,這些偶人簡直並非木雕,而是真真正正的人。

    它們堆滿了院子裡的每一處,無論是牆角屋下,甚至在房廊的拐角處,都隱沒著偶人的一角。

    燕時洵還看到,就在窗戶後面,還有一個偶人的頭半露在陽臺上面,像是扒著陽臺偷偷往外看。

    這滿院與真人無異的偶人,將燕時洵震撼在了原地。

    很多雕像都不會特意開眼,怕開了眼就有精怪循人形上了身。

    但是這些偶人,卻每一個的眼睛都仔細的雕刻過。如果仔細看,還能看到眼珠裡瞳孔的紋路。

    燕時洵甚至能夠憑藉著匠人炫技一般的刀工,分辨出每一個偶人不同的五官特徵,還有它們眼神裡透露出的各式各樣的憤怒和悲傷。

    老人的眼珠渾濁,小孩的眼神懵懂,很多中年人痛不欲生。

    這都是燕時洵從偶人眼睛中讀出來的東西。

    燕時洵向院子裡走一步,就發現周圍偶人的眼睛,也在隨著他的行走而移動。

    它們的眼睛從四面八方向燕時洵看來,即便無人注意的陰影中也有它們的視線,數不清的目光無聲無息的注視著燕時洵,就算他移動位置也沒有放過他,而是隨著他的移動而移動,緊緊的盯著他。

    偶人的眼睛精細卻沒有活人應該有的亮光,空有惟妙惟肖的人形,卻內裡空空沒有魂魄和生命,這讓它們所有的真實,都反而更加毛骨悚然。

    它們的視線一層層疊加,帶來無聲卻龐大陰冷的壓迫力,卻因為沒有生命和動作,只是一具擺件,於是連能夠追索和發洩對它們恐懼的途徑都沒有。

    如果是普通人站在這裡,恐怕會被驚嚇到崩潰。

    即便是燕時洵,也能感覺到沿著自己手臂逐漸蔓延的雞皮疙瘩,像是身軀的本能在告訴他,那些偶人有危險。

    “甜甜,甜甜?”

    在燕時洵觀察院落中木雕偶人的時候,鄭樹木也推門進了房子,在裡面找了一圈,喊了好幾聲都沒人回答。

    他納悶的嘀咕著:“這孩子,跑哪去了?”

    鄭樹木一抬眼,就看到了燕時洵站在院子裡注視著偶人的樣子,他笑著走過去,頗為自豪的道:“怎麼樣,燕先生,我這個木匠做的還可以吧?”

    燕時洵恍然回神,他修長的手指虛虛指著偶人,從院落裡滑了一圈,問道:“這都是鄭師傅你一個人做的?”

    鄭樹木點了點頭:“反正我也沒什麼事,閒著也是閒著,就在家做出了這些,不知不覺,這些年也做了這麼多了。”

    “說起來不怕燕先生笑話,今天我妹妹還和我抱怨,要不一把火燒了這些偶人算了,堆在院子裡都快沒有能下腳的地方了。”

    鄭樹木笑道:“人到中年,除了傷春悲秋,可不就剩下這點小愛好了?”

    “這可已經超出了小愛好的範疇。”

    燕時洵指了指那些偶人,道:“這已經能稱得上是神乎其技了。鄭師傅是自學成才嗎,還是有師承?”

    “其實是家學傳承。”

    鄭樹木爽快道:“剛剛燕先生不是問我為什麼當木匠嗎,我小的時候,是想當一個皮影匠人的,但是後來我討厭起了皮影,也就改了目標,索性就將我父親的那一套傳承了下來。”

    “我父親才是真正厲害的木匠,我覺得他可以被稱為那個時代的大師。可惜了,他走的早,很多技巧我都沒能學到悟到,竟成了不孝子,讓我父親堅持了一輩子的技藝失傳了。”

    提到父親,鄭樹木微微失神,然後很快就恢復了正常,邀請燕時洵進屋子坐坐。

    西南地區的冬天很冷,寒風能夠打透衣服,颳著骨頭吹,讓人不管捂多少層衣服,都感覺四面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