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晉江

    燕時洵沒想到,鄭樹木會是這樣熱情到有些過分的性格。

    不管問鄭樹木什麼,他都會盡可能的解答,全無隱瞞。

    並且他們走在村子裡,鄭樹木還會指著某一棟房子向燕時洵介紹說,這裡以前是哪位皮影大師的家,或是興致勃勃的向燕時洵介紹沿途的樹木是哪一種,年份是哪一年,這種木材適合於打造什麼樣的傢俱,或是用來雕刻擺件。

    說起村子裡的事,鄭樹木就如他最開始邀請燕時洵的時候所說,對村子裡瞭解得很清楚,即便路邊最容易被忽略的樹木,鄭樹木也如數家珍,向燕時洵一一道來。

    並非是書本上死板官套的說辭,鄭樹木說起這些樹材的時候,眼神溫柔得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連聲調都充滿了激情。

    即便不認識鄭樹木的人,看到他現在的模樣,都會認為他是真的喜愛這些樹木,將它當做了自己熱愛的事業在做。

    這讓本來意在查看村子裡的情況,以此得到有關於皮影戲線索的燕時洵,也不由得慢慢被鄭樹木吸引了注意力,也聽進去了鄭樹木的介紹。

    像是柿子樹很適合做船槳或者扁擔,楊樹最好不要用來打傢俱……

    在此之前,很多鄭樹木口中的小常識,燕時洵還真的不知道。

    “我是不是說的太多了?”

    鄭樹木見燕時洵笑了出來,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抱歉,一說起來我就沒注意,我妹妹也說過我這個毛病,但我一直沒能改掉,這下打擾到你了。”

    “沒事沒事。”

    燕時洵擺擺手,笑道:“我只是覺得,你是個很有趣的人。”

    “說起來慚愧,雖然我這些年走過很多地方,但是你口中的常識,我確實知道的不多,今天還要感謝你讓我多學到了這麼多東西。”

    “要說我比較瞭解的樹種,恐怕也只有槐樹了。”

    燕時洵朝鄭樹木眨了下眼睛,笑著接著說完下半句:“藏鬼。”

    鄭樹木先是錯愕,隨即也笑了起來:“不,是我一時傲慢了,這些對木匠而言才是基本的知識,但是對不是木匠的人而言,確實沒有知道的必要。”

    “不過燕先生也讓我開了眼界,知道槐樹還有這個用途。”

    鄭樹木搖了搖頭,失笑道:“看來就算對著一樣的東西,不同的職業還是會帶來不同的角度。燕先生你的工作和鬼有關嗎?”

    明明是皮影戲中的人物,卻主動說起鬼?

    一抹奇異從燕時洵心頭閃過,他點了點頭:“對,總是要和鬼打交道。”

    和總是習慣性以為這裡是現實的嘉賓們不同,燕時洵一直都記得他們還沒有離開皮影戲,無論是村民還是村莊,很可能都是將影子投影在幕布上的道具。

    如果一個只有人形的皮影,忽然意識到自己是皮影,不是人,只是影子,是鬼,那會發生什麼?

    燕時洵見過死亡卻不自知的鬼魂,對於這一類鬼,最危險的時機,就是驅鬼者讓他們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亡的那一刻。

    鬼魂在那一瞬間爆發出的痛苦和憤怒,足以暴走殺掉一個成熟的驅鬼者。

    很多同行都因此而死,其他驅鬼者也因此而叮囑自己的弟子,一定要警惕鬼魂意識覺醒的時刻。

    燕時洵也不例外。

    他雖然也是順著鄭樹木的話順勢說出了槐樹,也有想要用“鬼”來刺激鄭樹木,最好讓鄭樹木失去平靜露出些端倪來,但是他依舊沒有想到,鄭樹木會主動說出“鬼”這個字眼。

    燕時洵雖然一直都在笑著,對鄭樹木的防備卻一直都沒有少。

    但鄭樹木並沒有像燕時洵料想的那樣失態,好像這只是朋友間閒聊不經意提起的話題,沒有在乎的必要。

    他很快就重新說回了村子的歷史。

    燕時洵靜靜的注視了鄭樹木片刻,都沒有看出他身上有任何異樣。

    是我想多了嗎?

    燕時洵有些疑惑。

    但鄭樹木說的內容,很快還是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這是一個歷史悠久的村子。

    雖然它看起來和任何一個偏僻的村子都沒什麼不同,但是實際上,這個村子已經存在了上千年。

    皮影戲傳承了二十八代,唱響著村落的過往。

    “別看村子以前是以皮影戲出名的,但實際上,所有的皮影都來源於最開始的那戶白姓人家。”

    說到這,鄭樹木忽然想起來了什麼,朝燕時洵問道:“燕先生去看過白師傅嗎?”

    “既然是來參觀皮影的,那怎麼能不去拜訪白師傅,只有他的皮影戲才是最正宗的。”

    鄭樹木一副為燕時洵著想的模樣,但燕時洵回想起村裡死亡的皮影戲大師們,卻只覺得疑惑。

    剛剛白三叔所說的村子和皮影沒落的原因,還回蕩在燕時洵的耳邊。

    怎麼會有一種死亡,是隻要學會皮影戲就如影隨形。曾經大幾十位皮影匠人的盛況,最終也只剩下最初的傳承人,就像二十八代以前那樣,只剩下了最開始掌握皮影技藝的那一脈。

    這讓燕時洵不由得猜測,難不成是白師傅和村中其他人鬧了矛盾,所以想要以這種方式來,收回他的先祖教給其他人的皮影?

    博物館裡的那張海報也是,在短短數年間,白師傅漸漸被排擠出了皮影匠人的圈子,越發邊緣化。

    與其他皮影大師的意氣風發形成對比的,是白師傅愈發沉默木然的臉。

    像是經歷了重大的變故,從此對生命都失去了期待,只是渾渾噩噩的活著,在等待著什麼來臨。

    當燕時洵問起博物館中的那張海報,說起鄭樹木也在上面的事,鄭樹木摸著下巴回憶了好半天,才像是從很遠前的記憶中想起了這件事。

    他恍然大悟道:“哦,那個時候啊!沒想到燕先生還看到了那張海報,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白師傅年紀大了吧,和其他人的觀念不太一樣,產生了隔閡也是正常的。”

    鄭樹木對這件事的反應稀鬆平常,說村裡其他皮影大師和白師傅的不和由來已久,分道揚鑣也是正常的。

    但是燕時洵注意到,在鄭樹木在說道其他的皮影大師時,語調明顯低沉了下來,態度很是冷淡。

    他心裡起了疑惑。

    剛剛鄭樹木說起村裡皮影大師們的死亡時,還是一副興奮的模樣,現在說到皮影大師們曾經的輝煌,鄭樹木卻漠然鄙夷,一筆帶過。

    燕時洵感覺得到,鄭樹木對那些人的不屑一顧。

    反倒是不合群、被其他人排擠的白師傅,在鄭樹木話語中的反應要平淡很多。

    於是,燕時洵就像是隨口一問,態度自然的道:“不過我看,海報上其他人似乎都是皮影匠人,只有鄭師傅你一個人是木匠,鄭師傅也是因為聽說了那個有關皮影戲的傳聞,所以才沒有學皮影,而是學的木工嗎?”

    “木工啊……”

    鄭樹木緩緩停下了腳步,感慨般仰起頭,看向遠處的村屋農舍。

    兩人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邊閒聊邊走過了大半個村莊,重新繞回了最開始的起點。

    燕時洵順著鄭樹木的視線看去,藉著旁邊房子裡透出來的燈光,隱約看清了視線盡頭的房屋。

    那是一間構造古舊的房屋,和周圍的房子相比,它像是上個世紀的遺留物,磚瓦都已經變成了黑色。

    它正好地處於白三叔家房子的對面,燕時洵記得,鄭樹木說過,那是他的家。

    “其實,我小的時候,也喜歡過皮影戲。”

    鄭樹木笑著轉過頭,問道:“燕先生在城裡看過皮影戲嗎?可好看了,紅的,白的……明明只是個小人偶,卻會動會唱,還會翻跟頭。”

    鄭樹木眼帶懷念,在提起這段記憶的時候,連聲音都放輕了。

    “同村的孩子看得多了,都已經沒那麼喜歡皮影了,只有我,看到皮影戲就喜歡的不得了,不知道世界上怎麼還會有這樣神奇的東西。我父親都笑話我,說別的孩子天天在山上田裡瘋玩,就我像個姑娘家一樣文靜,在皮影師傅身邊一坐就能坐一天,看得入了迷。”

    “但是在跟著村裡的人一起去鎮上集市的時候,皮影師傅表演,戲臺前圍得水洩不通,我那時候還小,個子只有一點點大,根本看不到前面的皮影戲,急得抓耳撓腮。我父親就把我舉起來,我騎在他的肩膀上,看著皮影戲歡呼,激動得不得了。”

    鄭樹木往自己的腰間比了比,他低下頭看著身邊的空氣,像是在看當年的自己。

    一直默默注視著他的燕時洵看到,他的眼神柔和,已經不再年輕甚至有些渾濁的眼睛裡,有亮晶晶的眼淚脫落,砸進村落的黑暗中。

    “燕先生,你喜歡哪一齣劇目?”

    良久,鄭樹木才抬起頭,笑中帶淚的看向燕時洵,卻不等他回答就自問自答。

    “小的時候,我喜歡齊天大聖,看大聖在幕布後面耍著長棍,激動得嗷嗷直叫,覺得大聖懲兇除惡真暢快,自由自在什麼都做得到,真好。”

    鄭樹木閉了閉眼,將眼淚盡數壓回眼眶:“那年的集市上,我父親舉著我,看的就是齊天大聖。”

    說罷,鄭樹木就再也沒有說一句話。

    兩人站在村路上,誰都沒有說話。

    良久,燕時洵才緩緩開口:“那後來呢,你不喜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