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笀 作品

第二百六十一章 白帝

    “最後一天了。”

    遠空還是一片漆黑,瞧不到半點晨光,倒是月色還依舊明媚,但也知夜色將盡。又是一個大晴天。如果不是因為荷園會的原因,連續十天的晴天定然要惹人厭煩。

    沒有人喜歡一直雨天,也沒有人喜歡一直晴天。總要日頭高照,總要陰雨綿綿。

    李緣立於牆頭,望著遠處那天在夜裡顯得黑漆漆的江流。江風很大,吹得他衣衫獵獵作響。長鬚偏偏的模樣,配上背後那把長劍,是個劍客呀。他是疊雲國五十年前的太子,卻沒有登基為皇;他是驚豔天下的百歲劍仙,未來可期,卻在三十五年前“死”於一場決鬥。

    隨著他的聲音,一道墨痕落下。

    唐康的眼角總是帶著說不出的疲憊,語氣總是沉沉,像是心頭壓著些許重量。“她讓我推遲時間了。”

    李緣皺眉問:“白薇?”

    唐康點頭,“明天日暮。”

    李緣問:“你應該和她說了為什麼選在今夜子時吧?”

    唐康道:“說了,但她心意如此。”

    “為何?她當真願意去承受痛苦嗎?”李緣說:“這在我看來是不理智的行為。”

    唐康搖頭,“沒有人是絕對理智的。即便是至聖先師,也曾犯過千年文逆的錯誤。你我不理解她的抉擇,她也不願承認我們的選擇。”

    李緣說:“我只關心會不會影響結果。”他的目光如劍一般鋒利。這一場定局走到現在,實在是經歷了太多磕磕絆絆。

    “只要在落星關告破前完成都可以。只不過今晚子時是星辰之力歸向之時,可以替她免去痛苦而已。”唐康說著,眼裡有些縹緲,“只是現在看來,或許她的痛苦並不在於此。罷了,終歸是這般了,就由著她來吧。”

    李緣沉默著,過了一會兒才問:“偷樑換柱之人出局了。你知道他是誰嗎?”

    “出局前不知道,但是出局後就知道了。”

    他們相視一眼,沒有去點破那人的身份。各自都心知肚明。

    “他是如何出局的?真的只是因為南山先生嗎?”

    唐康說:“沒有南山先生的話,他定然會在今天下午出局,但那樣的話,會給我們增加難度。南山先生提前讓他出局了,免去了一些麻煩,讓我們可以全力去應對那坐等漁利之人。”

    “這麼說來,另外幾方都只是來增加麻煩的?”

    唐康深深地說:“我早和你說過,這是一場定局。無論如何,結果都不會改變,不同的只是實現結果的麻煩程度而已。”

    李緣頓了頓,不禁問:“為此,儒家到底付出了多少?”

    唐康幽幽說:“付出了兩個千年。儒之兩個千年未誕生一個聖人,就是在等這一場定局啊。”

    “黑線裡的機緣值得這般嗎?兩個千年一場世難,這般沉重的代價。”

    “可是前段時間黑石城的聖人法相是為何?”

    唐康搖頭說:“我不知道。”

    “長山先生呢?”

    “他提前到東土來正是為了這件事。”

    李緣呼了口氣,“總有些事沒法去了解,總有些人沒法去了解。”

    “這次結束後,你要去中州嗎?”唐康問:“留在疊雲國,太委屈你了。”

    李緣輕笑一聲,“不說這個。倒是聖人你,先前說過,首字會上……”

    唐康點頭:“我說了便會去做的,不過是講一堂課而已,不算什麼。”

    李緣大笑,“有聖人為我疊雲國之輩講課,也值得了。”

    夜色,在一句一句言語中,漸漸褪去。驚覺大地的光,終地從山頭照耀而來。

    “開始了。”

    “是啊,開始了。”

    ……

    “姐姐今天起來的這麼早啊。”

    修仙之人的睡覺是打坐。莫芊芊傾吐出一夜積累的濁氣,整個人沐浴在清晨的日華之中,吸收著珍貴的精氣,身體周圍縈繞著淺淡的光彩。她回頭看著從屋子裡走出來的白薇。

    “最後一天了嘛。”白薇笑著說。

    莫芊芊微頓,立馬蹙起了眉。習慣了這幾天白薇的輕鬆欣喜,連她都幾乎要忘卻本應當是沉重的日子了。她如鯁在喉,不知說些什麼,也不想有悲傷的神情去讓白薇難得的笑也沒了。

    是啊,最後一天了。荷園會的最後一天,也是白薇的最後一天。

    “我來幫姐姐梳洗吧。”莫芊芊說。

    白薇看了看她,抿著嘴點頭。

    梳妝鏡前,白薇坐著看著鏡子裡的莫芊芊,莫芊芊站著看著鏡子裡的白薇。別樣的視線交織裡,滿是複雜到說不出的難捨難分。都到這一天了,她們什麼都明白,什麼都懂,便不能去說出口。

    白薇問:“多久回去啊?”

    “最後的時候吧。”

    “那個時候,我都不是我了,沒必要留著。你還是早些走吧。”

    莫芊芊頓了頓,“又能有多早,都一樣的。”

    白薇柔聲說:“不一樣的。讓現在的我成為你記得的最後的我吧,不要再去看我那副模樣了。”

    她接著又問:“芊芊,你眼裡的我是什麼樣的呢?”

    “認真,知性,安靜,還很瘦。”莫芊芊說,說著便笑了:“但也任性,倔強,死腦筋,姐姐認定的事別人怎麼說都不管用。”

    “嘿!你就是真的看我的嗎!虧我還準備表揚你一下呢。”白薇怪道,說著說著也就笑了。

    笑停了後,白薇深吸一口氣,幽幽沉沉地說:“那就在你心裡留下一個認真,知性,安靜,任性,倔強死腦筋的姐姐吧,不要再有其他的了。”

    “什麼?”莫芊芊一愣。

    白薇輕聲說:“回去吧,芊芊。”

    莫芊芊沒有應下來,沉默著,手還在輕輕地替白薇梳著頭髮,過了一會兒後,她問:“姐姐還記得我們第一次遇到的時候嗎?”

    “記得,五年前的一個雨夜。”

    “是啊,那是個雨夜,很大的雨,大到把那沉橋江上的橋都沖垮了一座。那個時候我才十四歲,照姐姐的話說來,是個‘臉都沒長開的小丫頭’。”莫芊芊笑著說:“眨眼間,我都十九了。”

    “芊芊!”白薇從背後抓住莫芊芊顫抖的手:“別再說了,我記得的。我全都記得。”

    莫芊芊渴求一般,問道:“會一直記得嗎?”

    白薇沉默了。她不是不知如何回答,而是回答裡必定是旁人難過的否定,唐康同她說過,成神會褪去凡事的所有,會忘掉一切情慾。

    一滴溫熱落在她脖子上。

    “芊芊,你長大了。”白薇輕聲說。是啊,長大了,傷心的時候不再像以前那般,撲進自己懷裡號啕大哭。

    莫芊芊一言不發,默默地為白薇梳好頭髮,一點一點,溫柔無比。

    “姐姐,好了。”莫芊芊笑著說,好似不再傷心。

    隔著一面鏡子,白薇也依舊能看到莫芊芊那強裝出來的笑臉,能感受到她那渴盼回到以前的強烈願望。那份願望,是那麼的純真,那麼的孤零零。讓她不忍去打破,更加不願意去面對。她幾乎是顫抖著,壓抑住聲音裡的嘶啞,說:“回去吧,芊芊。”

    顫抖,但是決絕。

    莫芊芊笑容凝固住,央求著問:“就不能一起面對嗎?”她的語氣那麼的低沉,那麼的難受。

    白薇聽到這般話,心裡湧動著無限的情感。五年裡的點滴匯聚在一起化作潮水,絲毫不客氣地衝刷著她心底的防線。她心裡清楚,自己絕對不能表現出絲毫的柔弱,不能有絲毫的不捨,更不能難過傷心流淚,在分別的時候,總要繃住情緒,總要決絕,總不可剪不斷,理還亂。

    她垂著頭,不敢去看鏡子裡的莫芊芊,像以前她難過時安慰她那般輕聲說:“回去吧,芊芊。”

    一聲落定,聲聲落定。

    莫芊芊絕望地看著鏡子裡的白薇,說不出一句話來。不肯接受,但是不得不接受。

    百般愁緒化作一聲悲慼。

    不知過了多久,白薇才抬起頭來,朝鏡子裡看去,身後已是一片空蕩。

    無人立於她身後。

    這一刻,白薇忽地覺得這間宅院好大,好空蕩,空蕩到只有她孤零零一個人,空蕩到好似四處都關不住風,盡數吹進來,吹得她渾身發冷。她縮緊身體,顫抖著,努力憋住不讓眼淚流下來。莫芊芊的離開是壓垮她繃緊神經的最後一根稻草,那對成神的恐懼,對孤獨的恐懼,對忘記一切的恐懼爆發出來,讓她此刻脆弱到像是一張紙,一撕即破。

    眼淚還是憋不住呀。

    朦朧的霧氣中,不知在什麼時候,白薇忽地瞧見鏡子裡自己背後出現了一個人,他立在那裡靜靜地看著自己。

    她猛地回過頭去,去確認那是不是真實的。直到她將他全部的樣子都裝進眼裡,才確認了。

    原來,真的還有人站在自己身後啊。

    “在哭嗎?”葉撫問。

    白薇轉過頭,一把抹掉眼淚,“沒有,沒有哭。”

    “我看見眼淚了。”

    “那是水,是水。”

    “可是你在抽泣。”

    “沒有,我沒有。”

    說著,白薇又止不住地抽泣了一下。

    葉撫明白,自己沒看錯,她的確是個倔強不服輸的女人。

    “你怎麼在這裡?”白薇眼睛還是紅的,不肯轉過身,背對著問。

    葉撫說:“我來找你。剛才敲了好一會兒門,沒見人來開,就自己進來了。”

    白薇抱怨:“不禮貌,以後要改。”

    葉撫無奈,“好吧。”

    “你先出去等我,我馬上就來。”

    葉撫點點頭,轉身離開,回到院子裡。

    等了一會兒後,白薇才從裡面走了出來,眼睛依舊是肉眼可見的泛紅,只是沒有了淚痕。

    “為什麼這麼早?”白薇當頭便問。

    前幾天裡都是中午下午和晚上,今天卻這麼早。

    “最後一天嘛,不能睡懶覺。”葉撫岔開話題,“芊芊姑娘呢?”他知道莫芊芊已經離開了,但是他想看看白薇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