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174章 長安客13

    “娘子出門就是去買顏料作畫的。”

    徐清圓:“但是你們沒有買到。”

    侍女點頭:“是……娘子與那工匠女約了,說三日後再重新取顏料。”

    徐清圓:“林女郎喜歡作畫嗎?”

    侍女:“算喜歡吧。娘子近日心情煩悶,只將自己關在家中寫詩作畫。這應當不算不喜。”

    林承眸子暗縮。

    他已知徐清圓的意思。

    他的長子林斯年沉靜無比地立在公堂上,聽著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林斯年目光並不放在公堂上,似乎他妹妹的身死,他毫不在意。

    他心不在焉地聽著徐清圓的聲音。他想這聲音不急不緩如雨滴一樣,真是好聽。

    好聽,卻很遙遠。

    堂中徐清圓仍在問侍女:“那日你曾經離開林女郎一個時辰的時間,是不是?”

    侍女:“……是,我、我回了趟自己的家,見兄長與嫂嫂。”

    徐清圓:“你在相公府上做事,是相公府中最受寵愛的林女郎的貼身侍女,你當很是風光才是。但是你有一家人要養,你嫂嫂又懷了孕,你與你嫂嫂說,下個月月俸到了,再來看他們。”

    侍女目有鬱郁,忐忑不安地點了頭。

    接下來,徐清圓讓侍女的兄嫂,以及那位工匠女登堂,證明所言不虛。

    張文起初目光迷離,聽到這裡,不禁拍掌,明白了:“你是想說,林女郎不會主動自盡……她明明和工匠女約好了三日後取顏料,對於一個愛畫之人,她不會主動爽約。

    “而這侍女更有兄嫂一家人要養,她更不可能在指望林雨若的時候,主動殺害林雨若。”

    徐清圓微笑頷首。

    林承在旁慢慢說:“鳶哥親口承認自己殺害了若若,你們如今憑著幾個人的信口雌黃,連證人自己親口說的話也不信?”

    徐清圓向林承行禮:“相公莫急。我相信這位叫鳶哥的侍女表面上待林女郎殷勤,私下裡卻不喜歡自己侍奉的女郎。她嫉妒林女郎,背後說過林女郎壞話……甚至按照證詞來看,林女郎去年離家出走,都是這侍女在背後刻薄的言論所致。

    “但是我們按照常理來看——這對主僕已然面和心不和,鳶哥見到林女郎歸來,心中難道不畏懼嗎?林女郎去年臘月便已歸長安,今年二月才遇害……一個小侍女的復仇,時間未免更久。”

    她垂目,輕聲:“我相信一些證詞說的不錯,林女郎活得很不快樂。

    “母親是一國公主,父親是一國相公,未婚夫是她喜愛的韋郎君,侍女是她幼年時親自挑選的貼心人,手帕交都是身份相同的貴族女郎,曾經有過齟齬的兄長也受到她的鼓舞而和她感情不錯……她似乎應該很開心。

    “而這正是她最可悲之處——所有人都覺得她應該幸福、開心、快樂,她的委屈無奈愁苦便都如同矯情戲子一般。她活得越來越苦了,但是沒有人在意。

    “母親高貴天真,有著掌權人天生的貴不可言之命,不將他人放在眼中。這樣的母親,對她的疼愛便是將好物堆到她面前,其他的什麼也沒有。

    “父親是人人敬愛的相公,可是我們從行詔籌中的內容,不論真假,也依稀可辨林相有自己更為真實的一面。這更真實的一面,對林女郎來說過於殘酷,所以林女郎回來長安後,和相公多有口角之爭。

    “韋郎君是她所喜歡的,但那郎君看似在眼前,卻好像隔山望水一樣看不真切。我在甘州時與林女郎、韋郎君相處過,一行所有人都可證明,林女郎對韋郎君之情,更像單相思。所以韋郎君的證詞顯示,林女郎認清了真相,要與他說好一同拒婚,不成為貌合神離的婚姻犧牲者。

    “侍女從小與她一同長大,她真心對自己的侍女。但是她身邊的侍女,都是母親、父親為她挑好的,這些人收到過嚴苛的不是很好的待遇,她們到林女郎身邊後,畏懼林家權勢,畏懼林女郎一個不悅讓她們身首異處。鳶哥喜歡林女郎嗎?林女郎善良純真,鳶哥也許喜歡——可這都比不上嫉妒,不甘。她們是被強迫著作出一副敬愛林女郎的模樣,任何不出於真心的奉承,都足以讓人心性日漸扭曲。

    “手帕交也差不多那樣……我與林女郎在甘州相識將近半年,我從未聽林女郎說過自己有什麼朋友。在場諸人知道我的生平,知道我少年時便與我爹隱居,不見世人;後來我又千里迢迢來到長安,我爹身上的疑罪,讓我在長安也難交到朋友。然而就是我這樣的人,也有一兩個可以付諸真心的同性女郎……林女郎卻沒有。

    “而林斯年林郎君……甘州案,諸位應該或多或少地聽說了。在觀音案那樣的大案之後,在得知林郎君母親生前遭遇過什麼後,林女郎應該很難無憂無慮地去討好自己的兄長了。”

    堂中寂靜無比。

    百姓們不再竊竊私語。

    韋浮面容沉寂,林斯年落在雨簾外的目光收回來,放到了徐清圓身上。

    林承面容蒼老一瞬,唇動了動,卻沒有開口呵斥。

    滴滴答答雨聲中,有一穿戴斗篷的郎君撐傘,從遠而近。

    他站在大理寺公堂外百姓最外圍的地方,手中傘輕輕上抬,露出一點白如玉石的下巴。在沒人察覺的時候,他靜靜地看著這一切,聽著堂中徐清圓略微難過的聲音:

    “這正是林雨若的悲哀之處。她以為一切美好,鮮花後卻是荊棘毒蛇。她以為身邊人都是朋友,都是喜歡自己的。後來有一天得知,那都是被她爹孃逼迫著的。她不知道為了她自己的單純善良,身邊人做出了那麼多犧牲,每一個對她好的人,都有一兩樁被權勢所壓的委屈與怨憤。

    “她喜歡她身邊的所有人。她心疼所有人。她沒有顏面面對一切。”

    徐清圓說著說著,聲音有些哽咽。

    跪在地上的侍女捂住臉,淚水滴落,她無聲哭泣。

    林斯年盯著徐清圓,目光幽爍。他見她竟然哭了,心中頗覺荒唐:因為旁人的遭遇而心疼,太傻了吧?

    ……可就是這樣的徐清圓,才成為他的心魔啊。

    林斯年無所謂地笑了一笑。

    徐清圓有些後悔,有些愧疚。

    在甘州的時候,她被太多的事纏身,她有太多的煩惱。她不知道林雨若的心情,不知道林雨若每日乖巧跟在她身後時的心情……她那時若是知道林雨若離家出走的原因就好了。

    她若當時向林雨若伸出手就好了。

    可是伸出手,又有什麼用?

    徐清圓救不了的人,實在太多了。

    可雖然如此——徐清圓仍抬眸,眸光水潤清澈,望著在場所有人:“林雨若應該沒有死——”

    林承暴怒:“閉嘴——”

    張文拍驚堂木:“說下去!”

    而這本就是要說的——

    徐清圓語速加快:“在所有不夠快樂的身邊人中,其實有一人是可以理解她的。那便是韋浮韋郎君。”

    所有人譁然,除了被討論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