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閒 作品

170. 第 170 章 番外四·相……

if線番外

要說在秦淮河畔紅蓮盛綻的季節, 京中有什麼盛大的席宴,那必然便是傅家女兒的及笄禮了。

因為首富唐夫人的盛名,這一日到蕤園道賀的人極多, 上到王公貴臣下至建康世家,今日皆殷切而來,濟濟一堂。

即便如此,這些身份貴重的來賓想見今日的小壽星一面,也是不能。何也人家精心養在閨中十幾年的小娘子嬌貴嘛,豈是隨意露面給人品頭論足的。

這不, 內院中, 少女嬌慵晏起,明知是自己的大日子,還是像往常一樣在被窩裡賴了一陣才梳妝, 完全沒有急於打扮的慌亂和倉促。

也無人教導催促她, 簷下玉風鈴清靈的聲音和著薰風蕩進閨房,屋裡還餘留著前一日胡麻糖的香氣。侍女們無聲行走在清水洗過的木柞長廊上, 素裙曲裾,清新淡雅, 入室, 訓練有素地執香瓶,換花插,屋裡很快瀰漫起偏甜的百合香氣。

少女乖巧地坐在銅鏡前, 打個小哈欠,由著梳頭嬤嬤鼓搗她那頭烏黑柔軟的長髮。

她有著一雙圓而形若桃花的漂亮眼眸, 瞳中烏亮的水澤清澈見底,像世間最純潔的水晶,又俏皮地透出一股調皮的機靈。

當換上那身阿母給她準備的糯黃色飛花曲裾後, 簪纓才像終於醒了過來,目光水亮地望著鏡中的自己。

忍不住起身,在鏡前抬著手臂轉了兩圈。

花叢中最翩躚亮麗的小蝴蝶,也莫過於此了。

“好看呢。”簪纓噥聲自語,尚帶些嬰兒肥的臉上神神氣氣,顯然很喜歡這件新裙。

屋中的使女聞聲掩唇輕笑,寵溺地看著今日長大成人的小娘子,皆附和地說道好看。

這時,唐夫人和傅子胥從外庭進來了。

簪纓見到父母,快走兩步,笑著福身見禮,“阿父阿母”

唐素望著衫裳嬌麗的女兒,眯彎眼睛點點頭,贊同自己的好眼光。她身旁男子約略而立年紀,身上還保留著清爽儒雅的年輕氣息,一張冠玉般的白淨臉面溫和含笑,看著眼前嬌憨的小女,目光輕柔,“離行笄的吉時還有些時候,餓的話先墊些糕餅,莫餓著自己。”

傅三郎的聲名雖不及上頭兩個兄長顯赫,卻也是個守矩之人。只是這點日常的規矩,在女兒的快樂面前,自然不足為道了。

“只是不許偷吃糖。”

知女還是莫若父的,簪纓低頭吐吐舌尖,乖覺地答應一聲。

耳聽院外人聲喧闐,她眨著圓潤的桃花眼好奇“今日外頭的來客很多。”

“不礙。”唐素笑著撫弄閨女額角的碎髮,“外面的人都在外頭,一會用了席,客客氣氣送走就是了。今日咱們一家給我寶貝女兒過生日,不應酬別人。”

傅子胥露出一抹會意的微笑,簪纓聽見也笑彎了眼。

“咱們唐夫人好大的口氣呀。”就在這時,庭院中傳來一道清婉的嗓音。

“敢把宮裡的御前總管晾在外頭,你唐夫人也算大晉頭一份了。”

簪纓向外一看,只見一位身著纖髾雜裾,梳作婦人髮髻的年輕美婦雍容而來。她眼神一亮,不等父母招呼,先喚一聲“衛姨”,邁著碎步迎將出去,嫋嫋福身

“阿纓給姨母見禮,小小生辰勞動長輩,甥女心中不安。”

而後她又轉向衛氏身邊,再次福了福,“阿纓見過顧姨父。”

來者正是與唐素結成金蘭之好的衛婉、顧三郎夫婦二人。

衛婉見簪纓如此嘴甜乖巧,不由笑道“聽你甜甜地喊一聲衛姨,這一趟怎麼都值了。”

兩家互道寒暄,衛婉送上她給小壽星千挑萬選的及笄禮。

那是一套十分精緻難得的粉色翡翠頭面。

唐素搭眼就知道這套東西不菲,聽著女兒甜聲道謝,負手笑道“這小機靈包就是一張嘴甜,背地主意多著呢,就你好哄騙。喜歡女兒,還不和三郎努努力”

衛婉夫婦膝下有一個小郎,比簪纓小几歲,而近來衛婉又診出有喜,只是時日還短,從身子上看不出來,只告訴了親近的親友。

衛婉聞言,羞赧地撫著小腹,嗔道“就你話多。”

唐素向來是言行無忌的性格,兩家郎子卻都是含蓄性子,相視一笑,又將為人父的顧三郎低頭摸摸鼻子,嘴角的笑意卻怎麼也壓不下去。

說笑夠了,衛婉看一眼乖乖站在那裡陪同長輩的簪纓,這個她看著長大的孩子稚氣漸褪,漸漸顯露同她母親一樣的傾城絕色來了。

她亦喜亦憂,不由低聲提醒唐素“方才我進來時,看到宮裡幾位娘娘皆送了儀禮來。”

唐素不以為意,隨意擺擺手“那些葷油蒙了心的,想打阿纓的主意,不照鏡子看看自己斤兩。這孩子叫我和三郎養嬌了,等閒受不得委屈,離不得我們,我要再多留幾年。”

有親孃這句表態,衛婉放心一笑,“我看你們兩口子呀,是恨不能找一個上門女婿才遂願呢。”

簪纓呢,在一旁低頭揉弄裙帶上的蘭草尖尖,不言語。

母親說的這些,說羞澀也談不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嘛,她有什麼不懂的。她可不是養在深閨不諳世事的小娘子,前兩年,她還跟著孃親乘船去過吳興呢,聽過的見過的可多了,還知道哪裡的酒釀丸子最好吃,只可惜那回只偷嚐了一顆半,就被孃親發現了,叉著腰把她數落了一頓。

明明阿父都幫忙求情了,摻在肉丸裡的黃酒不醉人嘛。

思緒這一飄,就晃晃蕩蕩地飄遠了,初長成人的小女娘惦記著什麼時候再嘗一嘗吳興的美食,不見半分春情愁緒。

接下來,便是按部就班地走禮行笄。

參禮的都是自家人,也沒人給簪纓擺繁文縟節的規矩,只不過是是焚香供案,傅姆致辭,唐素親手將一枚玉簪綰入女兒的髮髻。

簪纓開心地向父母行禮“女兒今日成人了,銘感阿父阿母的養育之恩”

她想了想,又奉上一個甜滋滋的笑臉,“日後阿父阿母還要繼續如此疼愛阿纓啊。”

“這孩子”

唐素繃不住,笑著戳了下明媚少女的額頭,座中的傅子胥亦隔空點點她,眼神充滿寵溺。

簪纓心安理得地站在眾人圍攏的中心,向爹孃撒嬌,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反正她覺得自己是世間最無憂無慮的小娘子,山高水長的日子,沒什麼需要她自己操心的,她只需考慮什麼東西好吃、什麼布料裁裙子好看、哪裡好玩,哦,以及怎麼才能應付阿父佈置的課業,就行了。

想到這裡,簪纓趁人不備,褰著嫩黃裙裾來到父親席邊。

她扭捏地暗示“阿父,你看阿纓都十五歲了”

傅子胥看她一眼,從善如流地點頭,“十五歲,是個大人了,再每日苦練兩張大字是有些不像樣。”

簪纓深以為然“正是此理”

“那便改作五張吧。”

簪纓驚嚇地睜大眼睛。

傅子胥油然失笑,板住的臉只堅持兩瞬不到,一點法子都沒有地搖頭輕嘆“不過今日你做壽,許你光明正大偷懶一回。”

“人家從來也沒偷過懶呀”

喜提五張大字作生辰禮的少女嘟嘟囔囔,還欲討價還價,正在這時,二院外傳來管事的聲音。

“夫人,姑爺,京口大司馬給小娘子送生辰禮來了”

一聽此言,旁人還未反應,衛婉先驚喜道“十六回來了嗎”

那個一身反骨的臭小子,多年前執意離京從軍,走前還和父親大鬧了一場,這麼多年就鎮守在家門口,都不願回家來看一眼。

今日突然聽得他的消息,衛婉怎能不喜。

然而跟隨管事進來的,卻是一名參將打扮的軍官。

軍官見了眾人,團團抱拳道“末將林銳見過傅郎君、見過唐夫人、顧郎君與夫人有禮,大將軍在京口練兵無暇,知傅小娘子及笄芳誕,特命末將來送賀禮。”

唐素知道衛家的那檔子事,安撫地拍了拍衛婉,回身對還在呆呆發愣的小女娘笑說“小丫頭面子不小,還能得著他的信兒,也算他還有點良心,不枉過去跟著姐姐我蹭吃蹭喝禮物呢”

林銳卻有些遲疑起來。

在眾目注視下,他硬著頭皮呼哨一聲,隨即一名馴獸兵領著一匹通體雪白的狼走進院中。

“呀”衛婉開始見白茸茸的一團,還以為是獒犬,待認出那是個什麼,唬得藏在顧凌霜身後。

傅子胥一瞬起身擋在女兒身前。

卻有半個腦袋從男人身後悄然探出,目光閃閃地盯著那頭龐然大物。

哇,雪白雪白的,三孃家養的狸貓都沒有這樣不摻一絲雜色的白。

它的尾巴也好長

對上那雙冷峻泛碧的豎瞳,簪纓一頓,打個寒戰,身子又往阿父身後縮了縮,只露出一雙眨巴眨巴的眼睛它看起來好凶。

衛婉已是氣罵“十六是不是打仗打傻了,送狼給女兒家”

林銳尷尬道“夫人恕罪大將軍說,旁的傅家與唐夫人都不缺,就這頭跟著他上過沙場,齧斷過匈奴頸的頭狼,還算是個寶貝,送給小娘子、那個啥,解解悶”

這話除了不可一世的衛十六,但凡換一個人說都是挑釁。

在場所有人中數唐素鎮定,對夫君搖頭表示無妨,向簪纓招招手,“阿纓,還記得小時候你總纏著帶你飛的大哥哥嗎,人家送來賀禮,還不道謝。”

那麼久遠的事簪纓還真不怎麼記得了,她知道衛姨有個在京口做大司馬的兄弟,但因近十年未見,連他的樣子也模糊了。

但她是個知禮的女子,當下走出,向那名軍士道謝,請他帶話感謝大司馬。

林銳見這小娘子美麗靈動,雪潤玉琢,忙道不敢,又取出一副臂縛,教她道“小娘子莫怕,此狼十分靈性,不會攻擊親者。這副臂縛是大將軍所用,上有氣味,小娘子戴著這個和狼玩耍,狼嗅其氣,自然便會親暱小娘子了。”

簪纓含笑應下,目光瞟到那副看不出本色的黢黑臂縛上,卻不是很想接。

在外頭胡打海摔的糙男子麼,哪會打理自己,自然比不上閨閣中香噴噴的小娘子。簪纓暗中嫌棄,也不知有沒有汗味。

她才不要那個呢。

可嫌棄歸嫌棄,她又捨不得那麼威風的一頭寵獸,連阿孃都說,江南難得見到這種體型的北疆狼。

偷偷再看一眼,那隻雪白的大傢伙好像也在看她

那其實試一試,也不是不行

就這樣,簪纓在長大成人的這一日意外地得到了一頭狼,接下來的日子,她便勉為其難實則興致勃勃地開始了馴狼之旅。

那雙臂縛其實不難聞,也沒有簪纓想象中的臭男人味道。

汗味好像是有一點,參雜著一抹淡淡的生鐵氣息,闖入簪纓過去只由糖香、薰香、胭脂水粉香構成的世界,陌生而突兀,但習慣了也不讓人討厭。

那頭狼果然如林參軍所說,頗有靈性,很快也適應了她這個新的小主人。

簪纓不記得她那個送禮別出心裁小舅父,卻不耽誤她享樂。等能夠羈縻白狼後,簪纓第一時間帶著它去大市逛了一圈,在一排不絕於耳的“小東家”的呼聲中,有識貨的掌櫃“呵喲”一聲“好威風的頭狼啊”

簪纓的心情便分外滿足,眯眼笑著拍一拍白狼的頭毛。

“阿嚏。”

衛覦在京口大營打了個噴嚏,莫名地用指節頂下鼻翼。

“主公怎麼了”

正在旁邊看輿圖的徐軍師關切道,“近來雨水多,冷熱不定,主公別是風寒了。”

衛覦還未開腔,一旁的副將嘿嘿笑道“軍師可別埋汰人,咱們大營裡誰頭疼腦熱,也輪不到大將軍呀,大將軍這體格壯的。”

衛覦瞥眼,“什麼時候你孫無忌佈陣的本事跟嘴皮子一樣油滑,再來跟我拍馬屁。”

光說嫌不解氣,踞在胡床上的男人伸腿踹他一腳,“滾去練兵”

“遵令”被踹的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屁顛屁顛地跑了。

衛覦踹走了人,隨口呼哨一聲。

等了一息沒動靜,他才想起,自己的狼已經送人了。

送給傅家那小丫頭也不算心血來潮,畢竟那老畜上了歲數,還斷過齒,已不適合再和他上陣拼殺。

根據他少時帶過那丫頭的為數不多的經驗來看,那也不是個柔柔弱弱的小嬌花,養頭狼練練心性沒什麼不好,省得以後吃虧。

十五歲了衛覦在與建康對面相隔的軍鎮短暫地失了失神。

也不知那個打小分不清輩分,總愛叫他大哥哥的小豆丁,如今變成什麼樣子了。

是像素姊多些,還是像三哥多些

京中那些眼熱唐氏財富的人,該動起心思了吧。

要是她被惹煩了,可以來京口玩玩,有他給她撐腰。

此時二十五年未親近過女色的衛大司馬,還完全不覺得送一頭體型兇殘的猛獸給一個小女娘,有何不妥,更不知自家胞姐在背地是怎麼罵他的。

他只是接二連三又打了幾個噴嚏。

“將軍真沒事吧”徐寔放下筆管看他,“是不是對什麼飛絮有敏症”

“胡扯。”年年都這麼過來的,屁事沒有,難道今年還嬌氣起來不成衛覦擺手,“沒事。”

就是感覺哪裡怪怪的,就好像,有人胡嚕他鼻子似的

衛覦也未多想,同往常一樣巡視軍營後,又處理軍務,一晃到得晚上,隨意吃過暮食後,便回軍府歇息。

一夜無事,等到衛覦再度轉醒,便真的有些不對了。

他還未睜開眼,先聞到一陣幽淡的甜香。

衛覦五感靈敏,知此香絕不屬於自己的房間,瞬間警惕,佯閉著眼在暗中伸手摸刀。

然而往日伶俐的身手今日也失靈了,他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臂力和手指那是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就如同他的四肢皆退化了力量,被禁錮在什麼之中。

事態到此,他心如擂鼓,霍然睜眼

第一眼所見的,是一頂水粉色的繚綾紗帳。

他僵硬地,不可置信地轉頭,便見不屬於自己身體的多出來的一部分,被一隻柔嫩的掌心輕輕圈釦著。

那是他的尾巴

在衛覦尚不能理解更無法接受的震驚中,少女唔地翻了個身,悠悠地睜開睡眼。

大眼對小眼。

簪纓臥在百花蕊製成的雲綢軟枕上,對上白狼那對豆粒大的閃爍碧眸,甦醒了一會,湊過去“啵”地在狼耳邊香了一口。

習以為常地咕噥“早呀,小雪團。”

衛覦整個人整個狼身上的毛都豎了起來。

誰他媽叫小雪團

那是跟隨他衝鋒陷陣,齒斷雁翎箭,渴飲匈奴血的戰友,誰允許它叫小雪團更重要的是,英勇神武了二十餘年的衛覦顫著舌尖舔了舔嘴裡的斷齒,再低頭看看自己雪白的肚皮,徹底陷入沉默。

難道此處便是傅府,此女便是長大的小豆丁

可他怎麼莫名來到這裡

“咦,小娘子,小雪團是不是病了,今日怎麼扭頭閉眼的”

簪纓正脫下小衣,換上一件五重紗的輕容纖髾襦裙,雪白如酥乳的肌膚在彩紗間一閃而過。

她聽了,繫上衣帶來到白狼面前,口中唸叨,“不會吧,怎麼了”強行掰過狼頭,瞅了瞅,實則也不會給動物看相,便順手往它腦袋上呼嚕一把,又鼓勵地拍拍它硬韌的背脊,“一會兒叫獸醫過來瞧瞧。”

白狼被這番搓揉弄得自閉,轉過身子不理她。

簪纓今日卻也沒太多精力分給她的大型玩伴,她今日還有別的事要忙,轉頭問使女,“還有十張對吧”

得到使女肯定的答覆,簪纓立即將屋中寫字最好的雲雁按在書案前,又親自動手磨了一硯池的墨,為捉刀手鋪好紙張,“寫今天一定得寫完,不然阿父又要念叨了。切記不要寫得太好看,過得去就行,寫完我給姐姐冰酪盞吃。”

那語氣也說不準是威逼還是利誘,反正一屋子年紀不大的使女都是小娘子的幫兇,偷偷掩唇笑幾聲,見怪不怪地幫著遮掩。

有婢女提醒“那小娘子今日便莫出門去了,免得露出形影。”

“是的。”簪纓深以為然,“便去告訴父親母親,我今日先不去給他們請安了,要靜心寫字,莫教人來打擾。”

她做這一切的時候,白狼就在旁冷眼瞧著。

簪纓不疑有他,就這麼在屋裡安閒了一上午,近午時,常年不怎麼開的北窗外傳來幾聲狸奴的叫聲。

簪纓聽見,目光雪亮地跑過去,窗子偷開一隙,做賊似的接進三盞冰酪盞。

外頭接應的是一把成熟女子的聲音,做了幫兇還不忘交代“這是給小娘子同姑娘們分的,切不可一人獨食了,當心肚腸疼。”

“知道啦知道啦。”

藉著芭葉掩映,簪纓美滋滋地將三盞甜品接進來,心中盤算一盞是雲雁姐姐的、一盞給大家一塊分,另一盞她自己獨享唔,不好不好,還是半盞給雲雁姐姐,一盞給大家分食,她吃個一盞半吧。不錯,她出生在夏日,就說明命中註定與冰盞子啊、涼飲子什麼的相配,家大人平時管得嚴,不入六月不許她吃冰,她年年饞得辛苦,便是提前幾日吃一盞,也沒什麼關係呀。

如此決定,簪纓欣喜轉頭,唇邊的笑意還未消,就與白狼冷誚的視線對個正著。

白狼那眼神,就和把她逮了個現形的風紀御史似的。

簪纓每日與之玩鬧,早已親密無間,可今日在那雙碧眸的注視下,竟有些心虛。

這可真奇怪,簪纓覺得小雪團的豎瞳落在她身上,好像能看穿她。

她這才想起,這畢竟是一頭曾赴疆場殺敵的狼將啊,凜凜的威風,很有壓迫感。

可那又怎樣呢,它是她的狼,當然要幫著她,再說它看就看唄,又說不出去。

於是少女毫無負罪感地朝白狼眨眨眼,快樂地享用美味去了。

“呵。”

衛覦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仍置身京口軍府。

回想那酷似黃粱一夢的記憶,男人神色變幻半晌,除了一聲嘆調,也不知該做何表示。

抬手探探自己額頭,不燒啊。

他還以為他中了什麼邪,靈魂被拘禁到一頭狼的體內,如今他又好端端地回來了,難道之前種種皆是臆想

可他已有多年未見過小豆丁,怎麼將她的眉眼身姿看得那樣清楚,連她臉上細小透明的絨毛不,那是那女孩子突然湊過來扳著他頭的緣故,卻不是他想看

衛覦想起女孩早起的那個親吻,威冷的臉上出現三瞬空白,喉嚨發緊。

再想起那女娘瞞天過海膽大包天的作為,衛覦嘴角又露出一抹薄謔的涼笑。

好個乖巧聽話的小女娘。

簪纓偷吃冷飲的惡果很快找上門來。

她吃冰的第二日,便趕上了自己的小日子,肚臍以下疼得死去活來。

這可嚇住了滿屋子的使女,便要去稟報主君主母,簪纓白著一張沁出汗水的小臉,可憐兮兮地抱著白狼倒在床上,再不復前一日的春風得意,還不許她們告訴出去,蚊子似地哼唧“阿孃知道了,逃得過一頓好打阿父都救不了我,你們都得跟著吃瓜落”

可她實在是疼,咬著白生生的嘴唇,軟軟的呼氣都落在白狼髭邊。

使得這隻平常最通靈性的狼今日卻渾身僵硬,窩在她懷裡一動也不敢動。

簪纓還閉眼唸叨著“我好難受啊,要不然還是叫阿孃來吧,拼著一頓數落那以後肯定就吃不著冰盞子了”

最終這事也沒瞞過唐素夫婦。

唐素風風火火地趕來,一見女兒那副小可憐樣,氣得冷笑三聲。

好在沒當場發作,立即延醫熬藥,不在話下。

簪纓老實了,磨著父母留下陪著她,半睡半醒難受了一宿,睡著時手中卻還不忘握著一截狼尾,彷彿那觸感能讓她舒服一些。

“主公要回京城”

在京口聽聞這個消息的徐寔分外驚訝。

他盯著面無表情的衛覦,試圖分析出這個決定的緣由。

要知道,大將軍年紀雖輕,卻是個犟脾氣,當初在家裡同衛父鬧掰,快十年也沒回過家了。

這是出了什麼大事

一個晚上沒睡好的衛覦一面卸甲一面冷笑,“再不回去,有人就要上房揭瓦了。”

他本以為那日只是個莫名意外,誰知就在昨晚,剛想就寢,他又與小雪團呸、又與那頭老畜共感了,然後他便被迫聽一個闖禍的小鬼哼唧了一晚上。

他能不認得傅簪纓,還能不認得素姊三哥嗎他該怎麼給二人解釋,他不但身不由己地出現在他們女兒的懷裡,還被夾在

衛覦閉了閉眼。

再不回去弄清究竟,他怕有一日在戰場殺敵時突然移魂香閨,他還不想英年早逝。

也怕那個不聽話的小女娘,再把自己作出個什麼好歹。

京口到建康不過唇齒之間,何況有人馬不停蹄。

蕤園這廂。

簪纓小恙初愈,被大人數落得老實了,還處在夾著尾巴在父母面前裝可憐的時期。

這日卻聽阿孃身邊的使女姑姑來傳,說有遠客至,讓她去前頭見一見。

簪纓知道阿孃脾氣雖大,卻最是疼她,一般閒人是不會召她露面的。

一時也想不通是哪位遠客,便換了件半新柳色繞裾長裙,轉去前廳。

還未等走近,便見廊廡外豔豔的高陽下,一道英武高大的身影站在那裡,一身帝釋青大袖袍子,冷勁利落,隨風生勢。

她愣愣地停在原地,看著這個沒見過的高頎男子。

衛覦聽到聲音,轉過臉。

露出一雙鋒利深邃的劍目。

這個眼神簪纓莫名覺得有些熟悉,看了會讓人心虛的那種。

而叫她過來的阿父阿母此時都不知去哪了,居然放心叫她一個人面對這麼個不怒自威的陌生人

衛覦目光平穩地打量著這個在陽光下白生生,怯兮兮的女娘,薄唇不動聲色地一翹。

看著倒是乖。

自己就白成個雪糰子似的,好意思叫別人雪糰子。

“小孩兒,”他開口,“過來。”

叫誰呀簪纓睜圓眼睛看著他,覺得這人不懷好意的,可是聽著那懶散耐心的語氣,像在靜氣沉沉的湖面撒下一把細沙,給她平靜的生活帶來了一點意外的波瀾,便又不討厭了。

好像,好像很早以前她便與他很熟悉了似的。

簪纓挪著步子走近,大膽地打量來人。

她見這人低下頭,用那把低沉好聽的嗓子說“小孩長大了。”

“然後呢然後呢”

坐在軟榻中央的小女娘亮著眼睛追問。

她有著和故事中的小娘子如出一轍的圓眼睛,高挺小巧的鼻樑和薄如櫻桃的小口,又肖屬於給她講故事的男人。

這個看上去四五歲的女童身穿一件漂亮的花蝶紅窠小襦裙,跽坐之處,被一圈雪白粗長的尾巴圈得嚴絲合縫,如同一位女王據守在獨屬她的國界。

“然後,”身著玄青帝王常服的衛覦低頭看她,“你該午睡了。”

“我不”小女娘不依,“原來父皇和阿孃是這麼認識的是嗎是嗎”

衛覦一語不發看著她。

小女娘知道這是父皇打定主意要管她的意思了,縮縮肩膀,抱著男人的手臂軟乎乎地搖了搖,“那阿孃不在,我不想睡嘛”

“阿孃去了白馬寺追福,等你睡醒,睜眼就能看見阿孃了。”衛覦哄道。

儘管計劃中,要等阿奴二十歲之後再生子,但意外總是比計劃更早到來。這個阿奴十九歲生日時懷上的小傢伙,就像上蒼悄無聲息送給他們的驚喜。

衛覦第一次做父親,翻來覆去地想過許久,應該如何養女兒。

左思右想到最後,他覺得最好的方法,莫過於和阿奴一起將她的童年再養一遍。

關於阿奴口中的前世,當初在他神思最混沌的時候,她向他和盤托出,意圖用這根線拽住他對塵世的留戀。

他知道她說了謊,如果她上輩子真的被他照顧得那樣好,就不會在西山行宮遇見他時,是那樣拘謹陌生的神色。

以簪纓的機敏,在事情過後,必然也會察覺到她編織出的這個故事的漏洞,但是他們之後默契再沒有提起過這樁事。

棄我去者已是昨日,那些讓衛覦不忍的她所受的所有傷痛、不平、孤寒,他壓在心裡疼著,不願去揭她的傷疤,卻尚可以在現有的美好上,與阿奴一同創造一個不會再令她失去什麼的未來。

無論在哪一重寰宇,無論在哪一個世界,

他願養著她,一遍又一遍。

然後這些語短情長的小心事,會變成哄女兒午睡的小手段。

宮裡自然有乳母嬤嬤,但是簪纓和衛覦在不忙的情況下,一向願意親歷親為地與孩子相處。

這也導致小娘子的膽量越發肥壯,睜著沒有睏意的圓眼睛討價還價“醒來可以吃冰盞子”

在閣間兒外的案几上,放著三盞晶瑩誘人的冰酥酪,沿著盞緣向下淌著冰涼的水滴。

衛覦“嗯。”

“那怎麼有三盞呀”

“一人一盞。”

“大人還吃這個麼”

“有的大人比小孩兒還饞。”

小娘子噎了一下,她人小,也聽得出父皇在背後拆女皇大人的臺啦,她轉轉眼珠,“那上頭的櫻桃都給我吃,行麼”

“一人一顆。”

“這樣呀,只能吃到一顆呀”

這便是開始沒有營養地磨人了,衛覦眼睛眯了眯,決定收回方才的想法,他的耐性也沒有這麼好,低沉緩慢地喚道“唐阿幸。”

大名唐玖的寧朝大公主被父皇連姓帶小字這麼一喚,就知道風雨欲來了,連忙換上乖覺笑臉,衝著閣子外間喊“衛阿澤,父皇喊你睡覺啦”

三歲的衛衍蹲在外頭,在幾名內監的陪伴下舞動父皇給他刻的木劍玩得正歡,假裝沒聽見。

“聽見沒有”唐玖得意地拉上一個墊背的,“阿母可說了,我們都有繼承皇位資格,我是老大,你快給我過來”

虎頭虎腦的衛衍聽見,咧咧嘴角,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奶聲奶氣

“姐姐,千字文第三句是什麼來著”

唐玖氣壞了,她就是不愛讀書練字怎麼啦,誰像他似的,看什麼書都記得,背詩經的小嘴叭叭的。

“我揍你哦”小女娘舉起小小的粉拳,恫嚇自己親弟弟。

衛衍兔子似的轉頭看他爹。

衛覦挑眉回視他,沒有聲援的意思。

小男娃隨即咚一聲歪在衛覦身上,一動不動了,好像在說,姐姐欺負我。

衛覦勾勾唇,這兩個崽子,不知哪一個像他,一個比一個皮,又一個比一個嬌。

他拎起這個小糰子放到床上,順便拍下他的小屁股,“都噤聲,睡覺,閉眼。”

威嚴的父皇大人發下最後通牒,沒有母親大人在身邊賣痴撒嬌的姐弟倆只得遵命。

唐玖到底不老實,躺下去的時候咕咚一聲,幾乎用砸的倒在白狼身上,順手摸了把白狼失去了彈性的鬆軟肚皮。

那老狼正眯著眼睛在那兒打盹呢,生生被砸醒,激靈一下子豎起耳朵。

發現是小小主人與它玩耍,又放鬆下來,懶散地眯了回去。

說來也奇,一般狼的壽命頂多是十幾二十年。這頭一把年歲的白狼在前兩年看著原本要老死了,還讓簪纓暗自難受了一陣,結果卻一直懶洋洋活到了今日,吃食如常,還有力氣逗一逗小公主小皇子玩兒。

衛覦無奈地輕戳阿幸的臉蛋,“不許欺負狼。”

簪纓回宮時,燕殿中靜悄悄,她的阿幸和阿澤都已被衛覦哄睡了。

做母親的時刻關心孩子是天性,簪纓淨了手,便欲掀簾去看一看親一親她的一對小寶貝。

忽聽旁側響起一道低淡聲音“好不容易哄著,弄醒了,我可不管了。”

簪纓回頭,對上那人似笑不笑的眼眸。

邀功意味明顯“我卻是還沒睡。”

簪纓含笑轉身,素手輕搭男人腰側,照著他的側臉親了一下,抬頭悄聲道“夫君辛苦了。原說能回來和你們一同用午膳的,後來遇上禪師講經,方丈相邀,我便留下聽了一程。”

衛覦慢慢握緊她的腰,擰身調換個方向,將人擠在自己與菱窗之間,低頭問“什麼和尚的經這麼好聽,讓阿奴樂不思蜀”

簪纓怕吵醒孩子,餘光走神地輕側了一下。

感覺腰上的力道一重,她連忙笑靨如花“自然不比夫君的聲音好聽。”

他哄孩子,她哄他,也算公平合理。

“那以後別聽他們的,無聊了,找我玩。”衛覦低喃著,找到她的唇瓣俯首咬上。

三十幾歲的男人,還是這麼會說情話。簪纓覺得在這裡不好,身體卻遵從本能地熱起來,閉上顫簌的長睫“找你、找你做什麼”

歲月沒有在她的臉上和身上留下任何不好的痕跡,女皇年輕依舊,美麗依舊,纖窈依舊,只是因生了兒女,多了責任,眉宇間便添上幾分成熟容雅的底蘊,使得她的嫵媚褪去青澀痕跡,變成從枝頭墜下的紅彤彤的熟果,咬上一口汁水沁脾,比從前更加醇甜。

她的每一歲每一年,都給衛覦帶來全然新鮮的悸動。

她是在他身邊一年年成長的阿奴。

所以他們的年年歲歲,永不乏味。

衛覦忘我地親吻著簪纓的面頰,忽然睜眸,將人託坐在自己跨上,在下面,仰起那張英峻凜麗的臉,臣服地命令“做我。”

一簾之隔,一對粉雕玉琢的小兒女臉對臉熟睡著。

被明暗晃動的影遮住光的青瑣窗下,三盞冰酥酪融化得失去了最初的形狀,一顆一顆滴下水珠。

大殿外廣袤綿延的白玉長階,一片陽光正盛。

位於皇宮中軸線上的前朝中書省,臣工們正有條不紊地做著公務。

洛陽都城,一百零八坊的街衢劃分整齊,行人往來,商賈坐市,僧侶佈施,百姓安居,又是一個太平無事的日子。

萬物生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