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5 章

兩位君王要一齊登基的旨意傳下,朝野驚震。

大家反應過來後,又覺得除了史無前例,說不出什麼不好——女君仁惠,得到北雁、柔然的親善,掌管商貿、茶馬的互市,又得青涼佛門的誠服;而衛君出身於玄儒大家,馬上得來天下,有收復一統神州之偉業,馳驟威魄,鎮壓四座。

二人恩威並施,璧合珠連,這一來不管是推崇衛君的,還是服膺女君的,都說不出二話來了。

只不過既要抓緊時間擬製登基,又要同時操持二帝的大婚,這可忙煞了禮部的一眾官員。每日清早醒來,枕邊斷落無數發須。

好在女君體諒,沒讓主君繼續折磨司天監和太常寺。女君發話,便將吉日定在明年的元日正旦,三元肇慶,同日舉行這兩場大典。

禮部這邊可算鬆緩了一口氣。

同時中書省的臣工卻陡然感覺,主君近來問政嚴苟了很多。

聞聽此訊的衛崔嵬沒有太大意外,彷彿早已料到,樂呵呵地在御池塘邊餵魚,對輕山道:

“告訴中書省,開國禮銘老夫親自來寫。”

*

內閣,暫領吏部的沈階聞之,心頭一瞬落定的同時,又好似悵然若失。

他提筆的那隻腕子上,袖口間隱現一道暗褐的疤痕,墨珠在毫尖凝聚,久久未落。

“沈尚書看起來有些失望?”

耳邊響起一道輕快嗓音,沈階回神落筆,在紙上重捺下一個圈。

他沒有抬頭看嚴蘭生,“為臣子者,視君如仰日月,鞠躬盡瘁而已。何言其他。”

二帝並臨的消息傳到軍中,龍莽自然大樂,忙讓老虎幫他備一份賀禮。

轉頭盯著案上空空的白紙,他又愁得筆桿搔頭,“老虎,這道歉信到底他娘——到底應當怎麼寫,形容我悔不當初的那個那個詞兒,叫什麼來著……”

黃符虎憐惜地看著大帥,“就是悔不當初啊。”

“不是,是另一個詞兒。”龍莽粗聲粗氣地嘆息,“飽讀詩書的娘子嘛,估計喜歡有才學的,哪能直不愣噔的說——嘿,當初我腦子一時抽了,你也不攔我!”

黃符虎眉心一跳,知道大帥要遷怒了,忙要溜之大吉。

腳還未抬,卻聽龍莽又唸咒似地說:“不遷怒,不二過,不遷怒,不二過……”

這位即將封王封侯的從龍重臣抓著筆,又冥思苦想起來。

*

洛陽的街道上百姓踴躍,奔走相告這樁改天換地的大新聞。

一個穿粉色衣裙面色枯瘦蒼白的女子,聽著耳邊激動的議論聲,目光怔忡,不留神被逆行的人群撞翻了胳膊上的菜籃。

她顧不上撿菜,失魂落魄地回到大通坊的宅子。

進門,看見今日休沐在家的兄長,女子喃喃:“她要做皇帝了,她是女子,她怎麼能……”

年輕白頭的郎君正在思索著賀表的用詞,冷淡地轉頭看她一眼。傅妝雪被這一眼傷到了心,眼淚一下子流出來,踉蹌過去抓著阿兄的手臂,“大兄為何如此恨我?你既不喜歡我,為何又要將我從江南接來,這件事你告訴過她嗎?還是不敢告訴她?”

她比從前削瘦極多,從弱不禁風到如今的形銷骨立,幾乎叛若兩人。

傅則安淡淡地拂開她的手,“女君日理萬機,這些小事不值得汙她的耳。你也不必成日疑神疑鬼,她不喜歡你是真,卻也不屑刻意針對你。”

他的眼神蒙上一層冷沉,“我將你從友人家接出,是不料想你如此不省心,去妨礙人家夫妻感情。我已愧對舊友,你既不自愛,我也不敢再將你託付旁人,盛典過後,就送你回江南,尋一老嫗為僕與你作伴,餘生你我兄妹不必見了。”

傅妝雪奇異地睜大眼睛,所以那個人一朝龍在天,她的嫡親阿兄便調轉舵頭,視她如浮塵了嗎?

可從前,他分明不是這樣的……

傅妝雪激動大哭道:“與我有什麼關係,是那家主主動與我問話,我難道不答?阿兄你,變成這樣子,可想過咱們二叔還在嶺南流放?她既已富有天下,為何不大赦,你既躋身重臣,可有為家人求情一句——”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她臉上,傅則安盯著她:“再敢對女君不敬一句,不必旁人,我先治你的罪。”

傅妝雪不敢置信地捂臉看著他,跌坐在地。

而從前見她委屈一點都會噓寒問暖的大兄,卻再未給她一個眼神。

*

青州。

眾位歸服於簪纓的堡塢主聽聞他們的女君要同衛君一同登基為帝,大喜過望,與有榮焉,紛紛上表敬賀。

鳶塢那些又長高了許多的男孩女娘們,聽到大人講起遠在京城的時事,都直接呆掉了。

那個對他們很好很好,還容著他們鬧她的唐姊姊,居然成了皇帝老爺?!

原來女子也能做皇帝嗎?

那他們……他們不就是吃過女皇陛下給的糖的寵兒了嗎!

唯一曾與簪纓發生過沖突的泰山郡赫連堡主,驚恐得三日三夜沒敢閤眼。

回想到自己不僅曾當面對女君不敬,還埋伏了人手想除掉她,赫連袁慌忙召來旗下所有管事。

“快、快,將我產業整理出來,全部上貢,全部上貢!”

*

江南京口。

一個扎著羊角辮身穿大紅襖的小女娘,踩在家門口夯實的硬雪堆上,洋洋得意指著自己頭上的紅綢髮帶,“看見了嗎,這便是女皇陛下送給我的!”

“吹牛皮!吹牛皮!”

不到十歲的孩子正是調皮搗蛋,聽她說話的這些小夥伴,知道她家老爹是跟在新皇帝身邊的大官,心中雖有些半信半疑的豔羨,卻不情願讓玩伴這樣出風頭,吐舌扮鬼臉:“你怎麼證明?女皇那麼尊貴,怎麼會給你送髮帶?”

“就是,你還不如說女皇要親自接你去京城觀登基大典呢。”

“哈哈哈,海晏清,吹牛皮!”

海晏清氣死了,可惜她阿爹還在洛陽,沒法給她作證。她捏著饅頭大的拳頭,準備武力制服,“就是女皇送我的,就是!”

正說鬧間,一隊步履幹練的兵伍走進這片軍戶區。

幾個孩子都有些發愣,互相看看。

便聽為首的領隊之人道:“哪一位是海小娘子,吾等奉女皇之命,特來接海小娘子去洛陽觀禮。”

海晏清自己也是呆呆的,等她在隊伍間發現了幾個阿爹帳下的熟面孔,正衝著她眨眼,一瞬挺直後背,神氣畢現地睥睨四周。

“還真說對了,女皇陛下便是要接我去京城了。咳咳,容我收拾一番,這便去啦。”

她身後的小夥伴目瞪口呆。

*

至於反應最平靜的,卻當屬居住在行宮中的遜帝。

李星烺在這座遠離鬧市的宮觀住了些日子,漸漸便習慣下來。

被衛覦派來照管他的侍衛終日冷眼觀察,也不禁暗中點頭,世人都道此人文弱無能,他看倒有幾分隨遇而安的灑意。

李星烺自己並沒覺得有何憋悶,他的心願本就是一世讀書,閒時種種竹,釀釀酒。

新君寬仁,還容許他的母親和小妹隨時出入行宮來看望他,他有何不足?

況且那人是衛覦,李星烺半點不擔心每日入口的飯食有何不妥,每日吃得下睡得著的。

只在聽說衛覦要與那位女子一同登基時,李星烺也不免失神片刻,低喃:“天下有幾個男人,願將國璽與寶座分出半邊給枕邊人?”

問世間情為何物啊。

他的心中,想起的卻是另一道紅麗如蓮的身影。

*

宮城內外喧闐一片,最忙的到頭來還是禮部。

因女子為帝沒有先例,定名、定製、儀仗都要翻閱典籍擬出個章程,包括二帝父母的封號,二帝龍袍冠冕的紋樣設計等等。

衛覦特意吩咐了,女君的帝服不能完全襲承男子制式,沒有美觀,但也不能從鳳制,不許與皇后儀服相近。

這兩頭堵的話一出,禮部臣工剩下的那一半稀疏頭髮,也快渾欲不勝簪了。

——呵呦,不對,簪字為諱,儘管二帝和歷代君主不同的是至今不設諱,但下頭人輕易也不敢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