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9 章

西蜀被龍莽部輕易地攻破,除了突如其來的匪民作亂,也表明荊州那頭出了岔子。

李境聞訊急怒攻心,擔心母親與妻兒安危,便要領兵回援。

王丞相面對變故,也悚然一震,卻極力阻攔蜀王:“王爺乃京都砥柱,豈能此時離京。西蜀距京城數百里之遙,已成危地,王爺此時趕去,也為時已晚了。京城如今已失一面屏障,王爺再一走,萬事休矣!”

“本王豈能放任家小落入賊人之手而不顧?”李境沉喝一聲。

他固然想在京城圖謀霸業,想趁此變局,將昔日拱手讓人的位置重新奪回手中。

然這一切都要與家人共享才有滋味,如若他成了孤家寡人,便是做到了九五之尊,又有何趣?

李境此刻只是後悔,一悔自己貪功僥倖,以為有荊州防線在前攔擋,他即使暫離西蜀也無大礙,二悔自己將容芝遣回西蜀,若他回途中正遇叛軍,出了什麼意外……

李境不敢再想下去,即刻轉身出宮。

王逍追出殿閣還欲挽留,李境道:“前番丞相力言荊州不會出事,洛陽的兵馬何以悄無聲息便過了襄樊,丞相此前當真一點都不知情?”

王逍神色微變,這正是他有苦難言的地方。

此前他接到密報,道衛覦和謝韜約在了上蔡見面,王逍深知在戰場上與衛覦交鋒毫無勝算,便打算截殺他,所派去的百名武士,皆是他府中豢養的死士。

誰知過去這麼多日子,人一個都沒有回來。

他之所以此前不露聲色,就是怕李境得知後想回西蜀。同時也抱有萬一之僥倖,即使截殺不成,畢竟謝韜之自負傲骨,絕非能被輕易說動收買之人。

是以一聽說蜀城破了,王逍的訝異不在李境之下。他百思無解,洛陽那方究竟是如何說動的謝韜?

“王爺,請再三思——”

李境側目冷寒著臉,“不然,丞相借我京兵三萬,西去平蜀?”

京城自身難保,豈能再分兵出去。王逍下意識道:“斷斷不能。”

李境冷哼一聲,揚長而去。

他回到郡王府點兵,李涵蘭得知蜀地被敵軍佔領後,結舌瞠目,臉色一瞬煞白。

見父王要舍下在京城的經營回去險地,這個華服少年訥訥欲勸,又不敢言。

李境已迅速地穿戴好鎧甲,見幼子此狀,心生憐惜,便作出安排:

“現下那邊的情況不明朗,為父先回,你且留在京城。”

李涵蘭轉了轉眼珠,斬釘截鐵道:“不,祖母與母親安危難料,孩兒豈能苟且偷安,孩兒願與父王同回!”

“好孩子!”蜀王出乎意料地看著這個向來嬌縱的兒子,老懷甚慰。

父子二人吟鞭打馬向西的同時,烏衣巷謝氏也收到了消息。

謝韜的髮妻程氏得知北兵過蜀,察覺內有隱情,不禁自語:“若是有變,夫君為何沒有片言寄回?”

“阿母莫慌。”屋內燃著謝既漾自己配的百合香片,氣味清芳,幾縷雪煙繚繞在錯金博山爐間。

謝二孃將手輕輕放在母親的手背上,神色冷靜,“此時出入京畿的信函必受監管,想是父親料到此節,所以才按兵不動。”

她幫母親分析著,“沒聽說北軍與荊州部發生衝突,那麼可以說是北軍行跡隱蔽,府臺沒有察覺,也可能是北軍繞道襲蜀,不在荊州的管轄之內。總之,父親並未帶兵倒戈,朝廷這時候求個穩妥,便不會輕易向謝氏發難。”

其實她心知肚明,洛陽已成氣候,建康面對枕戈待發的北境大軍無一戰之力,父親在此時給洛北方面行個方便,不失為一條留給自家的退路。

但理是這個理,大家都揣著明白裝糊塗罷了。

謝既漾提防王丞相發難,安慰母親後,傳來幾個做事機警的心腹吩咐:

“你去悄悄地拜訪長公主,將此事告知殿下,若謝氏因此受到攻訐,還請殿下週旋一二。”

她容顏澹美,說起事來更是有條不紊,“再集合府兵守院,近日看緊門戶,除日常的糧蔬供應,嚴查外來生面孔,倘有朝中來人請府內主人出面的,需先回稟我與夫人,再作定奪。”

*

李境領數千兵騎沿水路而行,不必舟車轉換,直達嘉陵江。

只是中途難免遇上逆流頂風,入得蜀時,也已是七月初了。

不出李境所料,從得信到奔回這麼久的時間,芙蓉城早已淪陷。

眼前城門四閉,守禦森嚴,現如今是敵軍霸佔在內守城,他這個蜀國之主回到自家,反而成了攻城的一方。

可家小盡在敵手,生性重孝的李境又如何能放開手腳戰這一場?

城頭守兵傳龍將軍令,高呼道:“請蜀王放心,王府中人皆安然無恙,龍將軍早已盼著蜀王歸來,還請王爺卸刀入城一敘,也好與太妃娘娘共聚天倫。”

“父王,千萬不可上當!”李涵蘭乘在馬上,慌忙道,“您堂堂蜀王,身無寸鐵地進去,如何還出得來?”

他話音剛落,眼前緊闔的漆鐵城門竟緩緩開啟。

李境神色正陰睛莫辨,定睛瞧去,見有一白服郎君單騎而出,卻是長子容芝。

李涵蘭的神色有一瞬陰翳,李境卻目光驟亮,下意識打馬近前幾步,“容芝,你受傷沒有?城中情形如何?”

“孩兒無事。”

李容芝下馬,看一眼父王身後帶來的兵馬,頓了頓,神色間不乏沒能替父親守好家門的愧疚,卻還是道:

“父王,龍將軍的部屬助孩兒剿滅流民,入城後不傷黎庶,也善待府內家眷。如今……是祖母得知父親回了,有話想與父親說,讓孩兒來接應。”

李境還未言語,身後的李涵蘭聽大哥這話風不對,什麼接應,看他那副全須全尾的樣子,分明已是投敵了嘛!他可真會見風使舵,見洛陽形勢正好,打不過就一股腦兒加入,不禁大氣,道:

“大哥如何幫外敵誘父王涉險?之前聽聞流民與北軍在蜀地為亂, 大哥領兵帶將, 何不引雙方鷸蚌相爭,保全境域,反被敵人佔了城池?父王當心,萬不可信了這番話!”

李容芝不欲與他逞口舌,“此為祖母之言!”

李涵蘭怪笑一聲,“祖母會讓父王丟刀卸甲進城去?那祖母也是老糊塗——”

他話未完,李境轉頭低斥一聲,“住口!不可對祖母無禮。”

說罷,李境自己也覺一陣無言的悲愴襲上心頭,啼笑皆非。

枉他一世英傑,自詡治政之能尚算高明,所轄境內多年不起分爭,誰承想一離家就生出事端,又被衛十六的人趁機偷了家。

他從選擇離京回蜀的那一刻起,其實已預料到了結果。

衛覦部曲能攻善守,他此行是圖個心安,真要舉兵奪回封地,實則連半數的把握都無。

即便能曠日持久地打下去,京城那邊必是迴護不及了,而洛陽主力還未發,趁著京城空虛一舉發兵,他顧此失彼,是怎麼都不成了。

大抵唯一的慰藉,便是這個龍將軍無意傷害他的家眷。

李境在馬上鬱默良久,最終抬手將頭盔摘下。

他令部隊在城外原地待命,夾馬向前,對著李容芝罕見地露出一個笑,卻是苦澀慘淡到極點,“走吧,咱們爺倆進城。”

李涵蘭難以置信地看著父親的背景,嘴唇顫抖。

他怎麼也料想不到,原本父王在京城離那個龍座只有一步之遙的大好局面,會因這一個變故而急轉直下。

他的父王也是歷經過戰事的,千里奔回,竟是一點戰意鬥志皆無,便要自投虎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