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8 章

離開前,簪纓不忘指著梁麥向謝氏要人,“這孩子我要帶去洛陽。”

她轉頭對正在出神仰望她的孩子柔聲道:“從前照顧你的任娘子一直惦記著你,她近日便要生產,若見到你,定會高興。”

梁麥點頭應是。猶豫了一下,他輕聲問唐姊姊:“謝太守對小子多有照顧,我想同府君告個別,可以嗎?”

簪纓聽出他有話想單獨同謝止說,含笑點頭,體貼地迴避。

她與衛覦走出木蘭陂,衛覦沒再讓她騎馬,吩咐檀順去備馬車。

檀順看著臉色略顯疲憊的簪纓,忙不迭去準備。

清風拂過山崗,人走茶冷的亭子中,謝韜又坐回座中,一子一子地收起那局棋,神色澹渺,不知所思何事。

梁麥鄭重向謝止作個揖,謝他的照拂之恩。而後轉向謝韜,躬身道:“小子無知,卻有一句肺腑之言想說,還請府君容諒。”

謝韜溫和地看著他,“說罷。”

梁麥道:“貞德末年,胡人的遊騎突襲梁家村,阿爹聽到風聲把我藏在井裡,我僥倖逃過一劫,我的全家卻都喪命於胡刀之下。阿母和阿嬸在鬍匪闖進前,便上吊而死,滿村鄰里十室九空。”

男孩睜著那雙漆黑水亮的大眼睛,“是唐姊姊救了我,幫我埋了家人屍骨。那座據說葬送了半村人性命的屍坑,我沒親眼看到,唐姊姊幫我看過,我無法手刃的仇敵,唐姊姊幫我報了仇。府君,我活了下來,可是還有很多像我一樣的人,永遠留在了那口井裡。我不懂事,卻也知道是唐姊姊和那位大司馬組兵打跑了胡人,那他們便是救了千萬個像梁家村一樣的地方,報了千萬戶已經化為黃土的無名百姓之仇。

“這件事,高居在皇宮金殿裡的皇帝做不到,他們做到了。那這樣的人,為什麼不能做皇帝?”

小兒稚嫩的口角,問出振聾發聵的言語。

謝家父子聽聞,一時無言。

梁麥將心裡的話都吐盡,又向謝府君深揖一禮,轉身朝著唐姊姊等待他的方向而去。

這小少年的步伐越行越快,兩袖鼓風,眼中忽然湧出一汪淚水,又被他抬臂重重抹去,心道:阿爹,阿孃,孩兒定活出一個樣子給您二老看。

幛簾嚴實的馬車裡,兩個人正安靜綿密地接吻。

衛覦將簪纓柔軟的身子撈抱在懷,衣裘下他的肌膚寒涼,恰如這盛夏裡解暑的玉簟。他低頭溫柔地不停地吃著她,好像如何都不能滿足,簪纓的後頸肉成了他指掌間的禁臠,被不輕不重地捏揉。

女子仰頭承著,在他的撫慰中,平復這場推演交鋒帶來的激盪餘波。

她因過度思慮而略顯蒼白的秀頰,也慢慢染上一層嬌美的緋紅。

可惜她閉著眼,看不到衛覦此時峻眉輕折的神色裡那片濃得發狠的佔有慾,帶著一種專情的蠱惑,顛倒眾生。

他聽得清楚,剛剛簪纓與謝韜的那番交鋒,由始至終沒有明說出口,卻無一句不是直指此言的話是:

府君且看,若世間沒有衛觀白,我唐子嬰守不守得住這江山。

她所有的策略與攻防都基於此。

謝韜以為她沒有做過的最壞的打算,她都想過。

她一個人預想過最壞的結果,卻永遠做著最積極樂觀的應對,她愛人至深,卻不會沉溺在盲目的僥倖中欺騙自己——這才是這名女郎最堅強也最難能可貴之處,也最讓衛覦憐惜不已。

“女君多勞了……”衛覦噙吮她的唇瓣,睜開的眼瞳漆光明煦,充滿重量,“我以你為傲。”

“阿奴,叫我阿奴。”簪纓上翹的眼角水色迷離,嬌聲糾正。

若他都不叫她阿奴,這世間該何等無趣。

“阿奴,好阿奴,張嘴。”

簪纓聽話地照做,閉眼張口,香舌微露,純欲橫生。忽然,她咦地一聲,瞬間睜開了眼,抱著衛覦的脖子道:“謝府君情達事謹,今日之會事關重大,以他之能,怎會不慎走漏風聲……莫非,他是故意……”

身罩大氅的男人臉上毫無意外之色,垂眼看著冰雪聰明的人,她恢復清醒的眼波里,哪還有半分旖旎。

他沒脾氣地一嘆:“這種時候,能不能不想公事了?”

*

梁麥去遠了,停在芳草連天的林道旁的那輛軺車,不一時也在一隊精練兵馬的護送下轔轔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