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7 章

“第一路——”

草木蔥蘢白雲浮緩的山野間,一片格格不入的殺戮聲不絕於耳,濃重的血腥氣,很快衝散了涼亭中清雅的茶香。

簪纓仿若充耳不聞,利落地落下一子,目光同玉棋子一樣沁涼鎮沉:

“二十萬主力軍自洛陽發,過兗州項城,豫州蒙城,直抵壽春。壽春要害之地,名在謝二兄治下,實已為乞活軍佔領,盡在我手,由此經淝水,過巢湖,過濡須口,乃破東關、將軍嶺,再自長江順流而至京城建康,乘舟籍水七百里,不過朝發夕至之功。”

衛覦在她身旁,嘴角輕揚。

謝韜淡淡聽之,不予置評,落下一白子,“夾。”

簪纓反夾一手,“第二路,小女留在青州的水陸兩軍,由青州琅琊國直攻彭城,沿下邳-廣陵-長江一線部署,與前路大軍呼應,謀圖建康。”

謝安落子:“斷!”

風動鬢髮,簪纓長一手,口中不停:

“第三路,許昌新野武備軍,再兵分兩路,一路,直攻謝刺史所鎮的襄樊城;

“第四路,攻荊州義陽,取江上游江夏重鎮,扼斷水路。則荊州自身難保,無法援助建康。”

“多承娘子看得起本府,分兩路兵來對付荊州。”謝韜雙目微斂,透出精光,開始第一次反駁:

“娘子空會紙上談兵,怎不想想,你兵分數路,我合精銳而打一,你攻城費五倍之力,我守城以逸待勞。他衛十六也不是真能分身十六,他若領主力,則不得攻荊州,若攻荊州,則難控全局。況今下看來——”

謝韜瞟向衛覦那身刺目的狐白大氅,“他能不能領兵還兩說。那麼自身難保的是誰?吃虧的又是誰?”

他說話之際,手裡下棋的速度絲毫不慢,非但不慢,且一著比一著更快,彷彿不經思索信手拈來。

這位雅號的風流刺史謝氏家主,本就有著棋道上品的稱譽。

簪纓的棋是半道出家,與此等高手過招,不能輸勢,迫於應對,腦中又思索回應之言,又忽聞謝韜中傷衛覦,駢指捏在手中的棋子一緊。

然她神色不亂,依舊專注地盯著縱橫交錯的棋盤,尋找應接之手。

在這片倏爾沉默的空當中,衛覦忽一掀長裘,攫下腰間的紅銅槊纂,甩手力擊一個突破了暗衛防線正向亭子奔來的死士。

衛覦臂力絕倫,那枚銅纂正中死士臏骨,死士神色一瞬痛苦扭曲,應聲倒地,被躍步而來的檀順抽刀搠進胸口,橫死當場。

“弓來!”衛覦喝一聲。

親衛聽令,立刻將掛在坐騎鞍角上的長弓與箭囊拋向大司馬。

衛覦揚臂穩接在手,三箭搭弓,弓弦在那雙遒壯的膂臂間拉出一道令人心駭的滿圓,連珠箭齊發。

箭矢正從三死士的胸口透穿而過,將人倒釘入地。

謝止目睹這手箭術絕技,心神鼓盪,誰言大司馬戰力已失,這分明還是那個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衛十六啊!

殊不知, 衛覦找到了殺人的手感, 體內血液器囂如潮,聞到血腥之氣,他更覺興奮,提步便要加入這場野戰,肆意屠戮,以逞殺心。

簪纓思索棋局,頭也未回,“觀白。”

衛覦步子已經邁出,被熟悉的聲音喚了一聲,立步醒神。

他抑住殺心,撐弓而立,側轉狼一樣的眸子笑了一聲,語氣桀驁:“府君難道不知,衛十六病得越重,仗就打得越瘋?”

謝韜道:“強弩亦有消力時。”

衛覦道:“荊州西府和京口北府互為掣肘,知己知彼。府君擅長的打法,十六一清二楚,不必親臨,亦可佈署。而我征戰北方新近整合的數十萬兵馬,有多少新將,降將,羌將,他們的打法配合,府君摸得清嗎?”

“而且我們女公子,”衛覦輕輕彎起劍目,看著圍剿已臨尾聲的滿地屍骸的木蘭陂,“還有兩路兵馬未發呢。”

簪纓微微含笑。

梁麥茫然地睜大眼睛,他既不懂那個夏日衣裘的男人上一刻還那麼兇狠駭人,為何語氣突然溫柔得不得了,也不懂唐姊姊明明頭都未轉,看都沒看那人,為何聽完他的話,便笑了起來。

簪纓想起了洛陽的每個雨日,他把她攬在懷裡看輿圖的情景。

“阿奴看,若使蓬萊島水軍環海南下,用唐氏出過海貿經驗豐富的舟師掌舵,便有望從通州登岸,攻建康個措手不及……”

而在很久以前,他教她的第一課,便是遍數建康周圍禦敵的堡壘。

當時無知無畏的她還給過一個評價,道建康如彈丸,壘多而易動。

簪纓的目光再次從容起來,舉棋不定的那枚子,終於下決心落入邊線的爭奪中。

霓裳嬌媚的女子眼望謝韜:

“第五路,青州水軍環東海登入通州,迂迴包圍建康。”

“第六路,便是從始至終未離京口的三萬北府精騎,策應其餘五路,直取建康!鯨鯢之首不日可懸,府君以為然否?”

最後一名死士,懷著連行刺目標周身十丈之內都未能靠近的憤懣不甘,倒了下去。

暗衛們開始有條不紊地處理屍首。

方還刀劍鏘鳴的山谷,瞬間靜了。

不留活口審問主使之人?沒必要。今日這場刺殺,若非謝韜自導自演,便是建康那方得知了風聲,特派死士來截殺衛覦與簪纓。

幕後主使究竟是皇室也好,蜀王也好,世家也好,不過都是他們即將納入口中的盤中餐,魚肉與菜脯,又何必費功夫分得那麼清楚。

謝韜聽完簪纓的話,陷入短暫的沉默。

他面前的棋盤恍然變作了一面旌旗林立、殺氣溢騰的沙盤,隨著這女子的推演,波瀾壯闊地輾轉騰挪。

謝韜不得不承認,簪纓改變了一點他對她的初始印象。

謝止也在望著那局棋,他亦粗通兵事,若一切真如阿纓所言,那麼整個江南都將被戰火舔舐殆盡,如此嚴峻的局勢,父親要如何應對?風爐上的茶壺蓋被沸水頂得噗噗作響, 緊張得屏緊呼吸的梁麥, 這才發覺茶湯已沸騰良久。

那些僮僕被方才突然冒出來的大片殺手嚇破了肝膽,到此時還頭重腿輕,心悸失色。梁麥提起茶壺,為在座之人斟茶,只是似不常做僕役之事,動作有些生澀。

好在無人在意,只有謝韜接茶時道了聲,“只怕茶湯老了。”

簪纓道:“明公風雅之士,何必將就。嫌舊茶煮老,潑了,換杯新茶不好嗎?”

謝韜搖頭不接她的機鋒,呷了口茶,指甲輕敲枰沿,“六路……我一路一路聽下來,倒沒有西蜀的事了?”

簪纓笑道:“謝府君說笑了,今日我來請府君借道伐蜀,是為了投入最少的兵力達到最大的成果,荊蜀一破,江南便再無屏障,接下來便可不再死人。可若府君不願,那麼我捨近求遠打西蜀何益,集中兵力主攻沿江固堡,直搗黃龍才是正理。”

謝止聽她一口一個伐蜀,破荊,還什麼直搗黃龍,神情有幾分啼笑皆非。

而今天下還不在她手,自家這一方還都是南臣,這小娘子什麼都敢直言出口……

一隻修長冷白的手從旁抄起簪纓的茶杯,簪纓轉頭,看見衛覦就著她喝過的唇印,把剩下的那點茶底子喝了。

衛覦低頭,看著她陽光下白嫩的耳垂,失了會神,“渴了。”

謝韜輕咳一聲,衛覦睫梢掃過去,“我在謝刺史眼裡不已是個死人嗎,也會因我心境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