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7 章

謝韜被後輩針鋒相對,驀地也認真作色,不再看衛覦,面向簪纓,眼光含笑,又似無情:“難為唐娘子將這些話背得滾瓜爛熟,想來出發之前,大司馬沒少教你。你既出題,且聽本府破一破此局,如何?”

簪纓並未因謝韜話裡的輕視而動怒,點頭:“願聞其詳。”

這局棋,才至中盤。

謝韜前半盤佈局已成,落子如飛,“娘子紙上談兵說得慷慨激昂,一口氣便要投入二十萬兵力,且不說洛陽是否真有百萬雄兵,首要的問題,師出何名?

“衛覦收復洛陽,尚未臨朝稱制,還可勉強以晉之大功臣論。一旦發兵,你們要弒君?篡權?可有想過如何堵天下悠悠之口?”

“何篡之有?”衛覦忍不住冷笑,“我定功後,請南朝君臣遷都洛陽沒有?請了。替李豫老兒在皇宮中替他暖殿沒有?也暖了。我是左等右等,可李豫既不渡江,也不封賞,所有戰死士卒,至今未見南朝半分撫卹。他昏庸懦弱,怕擔惡名,急不可耐憚位於子,如此君王,可稱為君?”

謝韜一眼看出這個小子是在給簪纓爭取長考的時間,還“暖宮殿”,虧他想來!他重聲道:

“觀棋不語,我是與唐娘子說話。”

衛覦毫不在意地一哂。

“大司馬之意便是我之意。”

簪纓沒有凝澀地接口,落子,“昔大司馬在京口,使胡人不敢南向,今在洛陽,六州不敢異謀。聖賢都說,湯流放桀,武王伐紂,是誅一殘暴獨夫,未聞弒君。”

謝韜道:“北方初平,娘子才得仁善佛子之名,這麼快又要烽煙再起,死於途者以十萬計,娘子心中可安?”

簪纓道:“菩薩低眉,金剛怒目,缺一不可。至於仁善,不知府君對我有何誤解,我的仁義只對親友,而非敵讎。”

謝韜忽地想起他之前聽聞的討庾檄文,思及這女子自幼在宮中受過的非人折磨,對上那雙清澈堅定的眼眸,頓了一頓,道:

“好,就算洛陽能發兵二十萬,轉戰千里,糧食運輸,艦船調配,都是問題。”

“豫州壽春。”

簪纓腕下虛畫一圈,“我有此地,則府君之言皆不成問題。前番我已說過,謝二兄的治所只是暫居,豫州的乞活軍早已屯兵駐守控住了此地。哦,今日商談若無結果,世兄也不必再回去了。壽春此地,握南北之咽喉,掣東西之肘腋,建康之肩髀,淮左之要衝,北得此地,先機盡得,南失此地,先機盡喪。壽春以北盡是我的,河洛平原遼闊,有多少糧馬徵調不得?我大可沿行軍開拔路線,在各個中轉之城設立邸閣,糧行漕運,自河至石門水口,再達於汝水、潁水,無絲毫阻凝,何患之有?”

她目色若灼灼桃李,眼中所有彷彿不是一盤棋,而是一張地圖,語聲鏗鏘:

“至於壽春以南,只消我軍把控住渦口、潁口兩個入淮口,源源不斷地投入兵力,出淝水,駐合肥,那麼便是進可攻,退可守。東西萬里,水陸並進,我拿整個唐氏和洛陽國庫和南朝拼,府君,何如?”

謝韜:“縱使糧運不是問題,任你再多騎兵駿馬,到江南打的是水戰,你有多少船?”

簪纓笑了,“還未開戰,府君便要試探我方老底不成?我們有多少船,府君不知,南朝有多少船,先前淮南行省原有的加之檀家出資新建的,我們可是一清二楚。”

謝韜啪一聲落子,圍殺黑子在邊角左衝右突的那口氣,道:“你搖櫓渡江,我豎柵攔船。”

簪纓道:“你以柵攔,我以火攻。”

謝韜道:“不曉天文不知風向,燒的是誰家船?”

簪纓道:“將遣敢死之士,乘小舟灌膏油,必燒敵船!”

謝韜道:“我可在壽春南筑浮山之堰,待敵軍來,開閘灌城,使來犯之兵盡為魚蝦。”

簪纓道:“刺史莫欺小女不解事,淮南土地浮鬆,難成堤堰,不等建起,水衝自潰。若南朝出此昏招,三年也成不了事,我卻保證,三月之內必然發兵。”

謝韜眯眸,“第二路,你想自廣陵渡長江?須知廣陵江面寬廣,風濤無常,夏秋兩季更是漲潮之時,北軍若要強渡,兵力優勢頓化烏有。昔魏欲吞吳,兵到廣陵,依舊折戟,雖有武騎千群,無所用之,便是先例!”

簪纓應道:“江寬與窄,潮漲與落,亙古不變卻有律可循,人之謀略卻可千變。我駐兵於廣陵江畔,縱一時不渡,大不了屯田經營,聚兵甲、蓄谷糧,守驍將,敵盡在我耳目之前。

“反觀南朝,到時候有腹飢猛虎常年流連家門不去,不知朝中尋得出幾個忠臣烈主,能在重壓之下守得住節?”(yimixs)?(com)

她說到這裡,嫣然一笑,天真無邪地反問:“不妨謝府君猜一猜,到那時,是您在荊州的兵馬堅守得久,還是京城裡那些被五石散蝕得骨脆膚柔的王公大臣們,先挺不住?”謝韜目光深動,顯然簪纓所言並非空穴來風,京城浮靡風尚,也一向是他的一塊心病。

二人這番折衝樽俎,針鋒相對,只有真正領過兵的人,才知其中的動人心魄之處。

雙方在以唇舌短兵交接,不見血光,卻與戰場上真刀真槍同樣兇險,因為雙方都心知肚明,今日的結果若不理想,這一切紙上談兵都有可能發生。

簪纓在沒有衛覦聲援的情況下,應對從容,在謝韜面前不落下風。

若說之前那六路大軍的佈置安排,還可疑心是簪纓從他人口中聽得計策,事先背好來應付謝韜。可是後來謝韜的每一道詰問,無不刁鑽切要,根本無法提前準備,非胸中統攬大局者,不可能應對自如。

可要知道,短短兩年之前,她還只是個在樂遊宴上連離騷都未聽過的女子。

衛覦看向簪纓微微褪了點鮮妍的唇色。

在如此高強度的質問、應對、博弈、遊說之下,她怎麼可能不累?

檀順看著阿姊的氣色,蹙眉鬱憤,欲上前助陣,被衛覦搖頭阻止,不讓他岔神。

謝韜徐吐氣息:“小娘子有一言不實。”

“哦?”簪纓神色若淡著的空谷幽芷,“還請府君賜教。”

謝韜:“你口口聲聲以京口三萬精兵做威脅。京口與建康不過唇齒之距,倘真能一戰而功成,憑他衛十六的脾氣,早發兵攻佔京城了,還等到今日在此與我徒費口舌?

“你們必定也料到,京口兵出攻建康容易,攻下建康覆滅了李室皇廷後,這東南之地犄角不接,江、吳、楚、越失主,各路都軍流民,揭竿而起,群雄並作,恐京口兵等不到援軍,又被合剿而滅。”

“到時候,”謝韜目光高弘而深遠,看進簪纓的眼裡,“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為逞一時之威,開啟天下大亂的戰端,這便是你們的大義嗎?”

簪纓對於他扣給自己的這頂帽子不以為然,“何來的群雄並起,天下大亂?長江以北,豫州生不出亂,兗州服膺大司馬,青州涼州等佛教興盛之地,誠心皈依我唐子嬰一人,非但不會生亂,還忠心護主。翼並兩州,魏賊盡滅,鮮卑殘部避於陰山之北,不敢復出。北雁依附,柔然合盟,西涼小國,不足為懼。請府君告訴小女,亂在何處?”

她不待對面回答,應付棋盤上的收官,自問自答道:“亂的是你南朝都城,是西方蜀地,是百越山賊,是嶺南亂民,南朝自亂陣腳,與我北境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