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5 章

洛陽最大的武備營在城東,衛覦占城後擴大了營編規模,足能容納五萬士卒,主要兵種是進攻防禦皆宜的輕甲騎兵,都是最早先從江南北府跟隨衛覦拼殺出來的嫡系軍,至今轅門上豎的,還是北府衛字旗。

數日前,禁軍統領執大司馬令牌,又從城北調來五千重騎兵,從城南割鹿營調五千,從城西兕豹營調五千……

再有駐守兗州的各部軍旅,凡在北伐中立過戰功的千夫長以上將尉,各領手下有過戰績的士兵,抽調三萬人急召進京。

浩浩蕩蕩十萬人馬,集聚洛陽。

這使得軍營內部產生一種猜測,大司馬是否要和南邊開戰了,召喚他們來,是為部署軍情?

“誒,聽說了嗎,南廷那邊哄傳起一個流言,狗日的居然說咱們大將軍打不動仗,要那個了……”

一名兗州參將在私底下義憤填膺地議論,話音未落,屁股上陡然捱了一腳。

參將一下子跳起,“哎喲誰踢老子——”

路過營帳聽個正著的謝榆冷冷注視參將,“老子踢你。什麼話都敢在帳中傳播,動搖軍心,腦袋不想要了!”

那參將轉頭見是大司馬身邊四勇將之一的謝將軍,立馬蔫了,心道他並未傳播謠言,是替大將軍鳴不平啊。卻不敢頂嘴,尋個空隙抱拳溜了。

謝榆盯著那老小子的背影運氣,宮裡的先騶騎官這時快馬入營,向謝榆知會:

“大司馬與女君將至。”

謝榆聞言,精神一振,立即下令吹響畫角,命全軍在東郊的廣闊平原上列隊集合。

三軍聞角聲,動作迅疾地集合。

一時間東營塵霧大揚,如起蜃樓,待塵土落下,便見兵刃耀日,旌旗凌空。

謝榆知道今日大司馬要帶女君來檢閱三軍,這些將士們卻不知情,正等候上峰之令,忽見一副莊嚴華麗的羽葆華蓋儀仗,轉過轅門而來,儀仗後的車輦,金紋羽絡,駟馬並駕,透過帷簾,隱約看得見輦上並坐著裼服加身的兩人。

他孃的,是大司馬!

是大司馬和……唐娘子嗎?!

除了跟隨衛覦打過仗的將官,在場的十萬人裡,親眼目睹過大司馬雄風的寥寥無幾,更別說見到那名傳說中又是資助兗軍、又是佛門上客,又是財能通天又是貌若神女的唐氏娘子,眾兵將剎時間激動難言。

然而心裡再激動,軍容依舊整肅不亂,不聞一絲雜聲。

謝榆上前迎接,輦停,侍者捧來下馬凳放在輦下。

衛覦扶簪纓下車,帶她登上軍陣面前的擂鼓臺。

簪纓在場中不聞一聲,知道三軍皆在屏息凝視著她與大司馬,風格秀整,履姿靜容,在衛覦的帶領下步步登階。

她登臨下覽,將一片浩大肅殺的金戈鐵馬盡收眼底。

衛覦此日簪獬豸簪,衣行軍衣,踏獸頭靴,外罩絳紗裼袍,與她並肩而立。

二人身後,正是一面直徑足有成年男子展臂之長的戍鼙戰鼓,因歲久彌堅,北府軍代代相傳,鼓上的紋路漆色,已滄桑斑駁。

鼓是舊鼓,朝是新朝,為奠定今日氣象付有半數功勞的女子身姿纖窈,一襲新妝站在那面巨鼓前,形成一種動人心魄的反差美感。

“吾等見過大司馬!見過女君!”

三軍如夢初醒,甲聲齊動,呼聲震天。

衛覦的身姿凜峻超拔,對此等場面習以為常,簪纓身臨其境,卻不由胸臆振盪。

衛覦一雙銳利的劍目俯瞰三軍,道:“我知道,最近有流言四起,說我龜縮不出,是病危將死。今日我只問一言,何人願隨我打過江去,火燒朱雀橋,攻下紫微宮!”

衛覦積威深重,一貫是言出於口,人莫得違。且他今日現身於大營,風采弈弈,傲岸絕倫,何有絲毫病態,分明是世間第一等英雄人物。

將士們瞻之仰之,再無疑慮,豪情迸發,異口同聲道:

“誓死追隨大將軍!誓死追隨大將軍!”

軍中皆熱血男兒,這聲聲壯威,超山拔海,氣貫長虹。

喊聲之後,騎軍都統孫無忌激動難抑,他所率的方陣本就位於擂鼓臺左側最前方,斗膽出列,向簪纓的方向抱拳言道:

“女君,孫某有一言憋在心裡已久,恨不能有機會當面向女君說明。往日求而不得,今日不吐不快,還望大將軍與女君不要怪罪。”

簪纓曾在京口軍府與這人打過照面,不知他要說何事。見衛覦無異議,她點頭道:“爾可盡言。”

孫無忌深吸一口氣:“北府三營騎軍主將孫無忌,去歲與北魏尉部兵馬會戰汝陽時,得唐氏女君濟糧五萬石,馬八百匹,這批補給無異及時雨,直接一掃我軍劣勢,使我軍大獲全勝,戰後覆盤統計,至少少死二千卒。孫某在此,拜謝女君!”

簪纓聽後,怔營一瞬,斂袖回禮:“將軍與士兵們真刀真槍在前拼殺,喋血千里,隨大司馬收復失地,定鼎中原,才是居功之至。後勤之事原我本份,何值一提。”

孫無忌身旁的假節官海鋒,有些失神看著高臺上那道端重明麗的身影。

他想起兩年前他在京口接待這位娘子時,她還是名靦腆柔怯的小女娘,她請自己帶她去軍戶一看,又送給他的閨女一條漂亮的絲綢髮帶,被清晏那個丫頭視若珍寶。

海鋒出列抱拳,沉聲道:“海鋒,先登營假節督軍。欒川一役,率部圍敵軍固守之城三月不下,吃糧十萬石,補給不曾有一日中斷,故軍心不搖,終克城取勝,末將謝過女君!”

其後,紛紛有將領自發出列。

“周鴻,兕豹營,校尉,參與守衛石門水口,所領小隊分得床弩一具,精弩五具,鎧甲三十副。”

“樂遒,北府車騎副將,歷經登封、宜陽、伊川之戰,得補給戰馬千餘匹,谷糧萬石。”

“張恪,重騎軍,衝鋒校尉,虎牢關一戰,一騎三馬,亡馬存人。”

“凌小暑,乞活軍……”

“越南關,雁子營……”

“恆道,鷙鶚營……”

一個接一個的營隊將領出列,向簪纓彙報戰果。

這不是事先排演好的,為將者,戰前先知廟算,必需瞭解軍中糧馬輜重情況,方能制訂戰策。所以有人開了頭,這些讓主將們爛熟於心的賬數,自然而然便吐露了出來。

這些血直勇毅的軍人並不傻,他們口稱簪纓一聲女君,不是因為這女子生得美麗,不是因她在洛陽風頭正盛,也不是她依附於大司馬的手段高超,而是,人人心裡都有一本賬。

兗州軍在北方打仗的糧餉,南朝是分文不出,所費錙銖,皆來自這位唐娘子自家的口袋。

沒有多少人會天真地以為,富商唐氏真是一個永遠掏不空的無底洞,打仗吃錢的速度,遠比普通老百姓想象的要大得多,尤其還是與胡人驍騎硬碰硬的死戰,錢頂不上,就得拿人命去頂。可是有了唐氏這個後盾,他們從來也沒有短過前線的軍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