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4 章

建康,太傅府。一紙信箋放在顧沅的案頭。

老人盯著紙上的八個字,久久失語。

他當初命子向洛陽寄出一書,上面寫著“王臣蹇蹇,匪躬之故”,是僥一毫之幸,想以此打動十六和那名不輸於她母親的女郎,讓他們不要衝動行事。

而這回信,同樣也是八字:王臣蹇蹇,匪躬之故。

看信上娟秀的字體,必是出自簪纓之手無疑。那女子,將這八個字原封不動地還了回來。

他的本意,是時運偃蹇,臣子守忠,不為自身,只為家國。

而簪纓回覆的意思,她雖未明說,顧沅也一瞬瞭然:在時局如此艱難的情況下,她與衛覦當初在南朝的壓制與北胡強敵之間夾縫生存,始終不曾放棄光復之志,他們所為的也並非是自己。

這句話後面,原還有八個字:以去愆尤,保我黎庶。

顧沅臉上浮起一縷意義不明的苦澀笑意。

他並非不曾聽聞十六和阿纓在洛陽施行的舉措:收沒世族莊園、廢除九品制、為百姓作主嚴懲欺良凌庶之徒……

阿徊千方百計打聽回的消息說,他們初入洛陽城時,改換亡魏朝廷六部的舊官,唯獨不廢刑部與大理寺,如今洛陽的刑獄人滿為患,收監的徒人大多數皆是上品之家的紈絝子弟,無不是罪慝累累,從前受庇於家族勢力,苦主求告無門,君相不聞不問,無人可奈何之。懾於衛覦的強兵,那些被收拾的世族也都老老實實,不敢作亂。

下憫庶民,刑上大夫,此百年未有之景象。

顧沅知道,南朝,如果還是今日的南朝,再過一百年也見不到如此清平公正之事。

而經此一事,南朝的世家更不可能容得下衛覦。

他此前所做的種種彌合雙方的努力,便都無意義了。

“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之子在萬里,江湖迥且深……”*

顧沅懷著無限蒼茫之感,推窗見簷外青天。他讓蒼頭喚來孫女顧細嬋,看著這個年輕爛漫的小女郎,不由愧疚:“當初該讓你與衛公一同北渡。”

顧細嬋卻灑然一笑,搖頭道:“我不走,阿嬋陪著祖父。”

*

丞相府,王逍父子正在書房,思索應對洛陽之策。

王瞿之聽聞洛陽城那邊,衛賊與那唐氏女公然霸佔皇宮,不知羞恥地裹纏不清,還大刀闊斧搞什麼新政改革,口上痛斥,心中忌憚,眉鎖目鷙,失去了往日的風度,急聲道:

“阿父,事到如今,何必再講仁義,不如將那夥賊人的同黨通通抓起,要挾他們卸甲還權!”

王逍沉吟不語,王家長子極力勸說道:“我已打聽清楚,洛陽有個沈姓謀臣,出身寒氏,許多計策皆出他手,聽聞他還有一老母在吳地,也有昔年同窗舊友在京;還有那傅則安,當年陛下降旨賜死,此人卻抗旨隱匿,根本未死,如今也投了衛賊旗下,聽說他那個私生妹妹也羈留在吳郡……還有衛氏、唐氏、檀氏,我不信他們的族人師友都逃去洛北了,總會有漏網之魚,只消通通抓住,發檄洛陽,不信姓衛的置這些條性命於不顧。”

王瞿之眼色一狠,“——哪怕衛覦是虎狼之輩,狠硬心腸,女人總會心軟,縱不能一擊而潰,給他們點顏色瞧瞧,擊其痛腳也好。”

王逍聞之,似有意動,但思量再三後,終究搖頭:“莫忘了京口還有數萬兵馬虎視耽耽。我王氏立足江東,最重家聲,如此行事豈非學那霸王蠻主,令名家側目恥笑,落入青史,亦敗筆汙塗。

“此計不妥,莫再提起。”

王瞿之訕然,“阿父卻以為該當如何?”

王逍攫掌擊案,“熬吧。”

“什麼?”王瞿之以為自己聽錯。

王逍道:“你難道不曾發現,衛覦在攻破洛陽之後,其後的收翼州、收幷州,以及他自幼立誓心心念念想去收復的長安之戰,都未親出。這與他好戰親躬的性格相違背。說衛十六身中寒疾的傳言已不是一年兩年了,我想,他是強弩之末了。”

“阿父的意思是?”王瞿之眼神一亮。

“當初祖松之徵戰何其勇猛,死時何其泯滅無聲?”王逍冷笑一聲,“只要集中兵力支撐住建康不失,拖延時日,總有一日會熬死衛覦。他一死,北方不就群雄無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