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2 章

有人倒吸冷氣,這位沈從事仗著是女君近幸,可真敢說啊。

簪纓霎下長睫,不沉不淡地默著。

嚴蘭生神色凝重地瞥一眼地上的人影,怕不好收場,起身執扇欲言,忽聽:“咳、咳咳咳!”

一片壓抑的寂靜中,墀上側方的位置突然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嗽聲。

“不成,年歲大了,我老頭子可坐不住嘍……”嗽聲的來源正是衛崔嵬,他捶著胸口,帶起的風吹拂得鬍鬚飄飄,目光下望,“大家不妨先散了吧,這麼熱的天,別起了肝火。阿纓,你累不累?”

簪纓如夢醒覺,收回落在沈階身上的視線,順著話音微笑道:“是了,事非一日議成,今日且散了吧。”

眾卿不敢多言,窸窣而退。

沈階靜了一許,不見女君降罪,也默然起身。

卻在他離開西閣前,簪纓給了他一句話,“沈從事之言,我會想一想。”

沈階身影一定,眼神深黝。

適時嚴蘭生與他錯身而過,展開摺扇,用只有他二人聽得到的聲音低嘆一聲:“要不要這麼拼。”

對於廢除唐氏的提議,嚴蘭生不說完全認同,但內心深處對於唐氏繼續壯大下去可能帶來的隱患,亦有所察覺。他甚至有點佩服沈階敢提出來的勇氣。

然而,沈階完全可以緩和著說、私底下說、拐著彎說……但他都沒有,他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將自己置於被人敵對的境地裡。

說出的話潑出的水,今日他當堂直諫,可以叫做耿直,也可以說是孤勇,那些與他結交的同僚見此,便會心生警惕,擔心連主上的根基也敢挖的沈階,將來說不定也會如此攀咬他們,便會因此慢慢疏遠他。

雖然君子不黨,但是被滿朝孤立的滋味,也不見得好受。

最讓連嚴蘭生都覺得有些可怕的是,他感覺沈階是故意如此。

這個人彷彿不需要朋友。

剔除圓滑的皮囊之下,全是稜角。

西閣裡的人陸續散去,從供有冰鑑的清涼室宇踏入溫度炙熱的庭院,很多人反而是大鬆了口氣。衛崔嵬磨蹭幾步,等閣中只剩下他和簪纓,老人拈鬚沉吟,似乎有話對簪纓說。

不等他開口,簪纓若有所覺,揚頭一笑:“伯伯莫擔心,我無事。待觀白回來,我讓他去向您請安。”

衛崔嵬知道這孩子心有定算,點點頭,也離去了。

簪纓一個人在空無一人的議堂裡坐了一會。

敞開的閣門吹進的熱風,輕輕拂動她純白的紗裳。閣子靜了,方聽見外面有黃鶯嬌啼,嘰喳作響。

其實,方才在沈階乍然開口那一刻,她遠沒有看上去的那樣鎮定。她的第一反應不是覺得沈階大膽,觸逆了她的底線,而是一種如遭棒喝的茫然。

只不過她身為決事者,不曾讓人揣摩出心思罷了。

說她當局者迷也好,私心作祟也好,燈下黑也好,在沈階開口之前,簪纓一直沒想過唐氏的存在有何問題。

而她之所以沒有就此詢問衛公或嚴蘭生的看法,是因為在沈階點出此事的那一剎,簪纓就已知道,

他說的是對的。

……

杜防風心事重重地走出西苑,正行到一棵蓮花池邊的御柳樹下,被從後趕上來的春堇喚住了。

春堇傳話說女郎請掌櫃的在此等一等,杜掌櫃聞言,神色微動,依言等了片刻,便見簪纓步態穩重地走來。

阿蕪跟在其後,舉手為女郎打著一柄竹骨素緞面遮陽小傘。

“杜伯伯。” 簪纓喚他一聲,接過傘,屏退侍女。

她自己玉指拈著傘柄,半舉半搭地斜遮在肩頭。幾縷低垂的翠柳枝條落在傘面,腳下幾步外是開得清妖的菡萏,此情此景,彷彿一幅妙手偶得的美人圖。

美人頰上有梨渦,清麗之外又平添了嬌憨,簪纓道:“我知道伯伯這些年支撐著唐氏這樣龐大產業的運轉,勞苦功高,對唐氏的情感,也遠非一般人能夠比擬……”

杜掌櫃不等簪纓說完,便忍不住笑了。

“小東家呀,同老僕說話就不必鋪墊這麼多了。”

他的笑意裡有些苦澀,可是看著眼前年輕美麗的女子,寵惜之心還是蓋過了自己的那點私心,輕喟一聲:“看來東家已有決斷了。”

簪纓頷首道:“不瞞杜伯伯,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唐氏的發展對國朝會有何危害。沈階卻給我敲了警鐘,唐氏在天下商賈中一家獨大,的確會滋生問題。”

她冷靜地分析著,“我抑佛門,是因佛教氾濫太甚會影響正常的民生經濟,我和觀白堅持要削除世家,也是因為根深蒂固的世家特權壓榨了底層人庶的生存與進取空間,那麼,唐氏有無這個隱患呢?”

她眸光摯忱地望著百感交集的杜掌櫃,定定說:“是有的。”

唐氏從前在商言商,尚且受到皇家的忌憚,而以後,唐氏便會成為與皇權息息相關的第一皇商。

表面看來,唐氏不會再受到任何打壓,可正是這個手眼通天的倚仗,很可能讓唐氏迅速膨脹,繼而滋生敗壞。

簪纓沒有把話說絕,可杜掌櫃作為經商的老手,已經明白了簪纓的言下之意。

小娘子擔心的是,將來,唐氏商業會不會仗著是洛陽宮主的母家,店大欺客,行那欺行霸市之事?又或者,會不會有鑽營之人,為了買官聲謀仕途,搭上唐氏哪一堂的主管,做那見不得光的銀錢交易?

畢竟唐氏從來不是一門一戶,而是脈絡遍及南北九州的龐雜系統。

從前大家兢兢業業做生意,不與軍政沾邊是鐵律,沒有與權字結合謀私的土壤。